許是見謝宜死到臨頭,卻還未能看到她面上浮現一絲他們想象中忏悔,檻車還未靠近,人群中便有人忽然擡手。
一個臭雞蛋在半空中劃了個弧度,冷不防地朝謝宜扔了過來。
可惜!
堪堪落在了栅欄外的木闆上。
腐爛的氣味陡然蹿進鼻尖,謝宜松了口氣的同時,忍不住皺了皺眉。
有人揚聲怒喝:“妖女謝宜,禍人害己,如今死到臨頭還不忏悔,活該處以極刑,人人得而誅之。”
這樣聲勢浩大的人群最禁不得有人領頭高喝。
話音還未落下,人群便似打了雞血般熱血沸騰起來,紛紛掏出早備好的爛菜葉、臭雞蛋扔過來。
“妖女謝宜,禍人害己,人人得而誅之。”
呐喊聲震耳欲聾,一眼望去,個個都仿佛陷入了要殺人般的癫狂,滿臉猙獰。
謝宜見了,隻覺駭然。
得虧他們手裡的是爛菜葉、臭雞蛋,若換成鋤頭、鐮刀,隻怕她還沒上儀天台呢,便要命喪黃泉了。
謝宜左顧右盼,押送她的禁衛軍不知何時躲到了一旁。
唯一能救她的都退了場。
她認真地想了想,好似活到今日,她還不曾有過如此狼狽的時候。
從前她原以為自己縱是薨逝,也必是轟轟烈烈的。
從不曾想過她赴死時會這般難堪。
這樣的時候,她本該将父母和哥哥的模樣記起,可她離家時還太小太小。
他們的模樣,她早便忘了。
前五年,謝宜偶爾還能收到從郴北送到賀京的家書,雖然每一封皆需聖上過目後才能傳到她手裡,可這也不妨礙她收到信時的歡喜雀躍。
但不知為何,漸漸的,她再沒有收到從郴北來的書信,她也再沒有吃上母親做的桃花酥、魚頭醬。
父親、母親,還有那個她一直愛重的哥哥,大抵都已經忘了她的存在吧!
可明明......明明是她把命懸在刀劍上,為郴北、為哥哥保得十四年的平安。
謝宜頹喪地閉眼。
如若有來世,她應當不想投生為人了。
***
泰容殿外。
寒風呼嘯,賀歸辭肅着臉色跪在冰冷的地闆上,倔強地望向那扇緊閉的朱紅殿門。
旁邊候着的侍官一臉愁容地攏了攏衣衫。
自聞得聖上要下旨将榮安郡主賜死,這太子殿下為了她,已在此跪了近兩個時辰。
許是怕聖上雷霆震怒,将怒火燒及無辜,這侍官正愁不知該如何勸賀歸辭回去時,便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逼近。
擡眼一看,是皇後娘娘來了。
他松了口氣,忙退到邊上。
這回可有救了。
徐京元怒火中燒,冷臉看了眼那扇緊閉的殿門。
她朝賀歸辭低聲怒斥:“天子一言九鼎,你父皇的旨意已下,豈有再收回之理?你便是在此跪穿了膝蓋,也絕無可能将那妖女救回來。”
賀歸辭面色驟變。
他騰地站起:“不可能,我一直跪在這兒,泰容殿的大門根本沒開過,賜死阿宜的聖旨如何傳出去?”
徐京元涼涼一笑:“得虧你還是太子,你父皇的性子如何,你難道不知?他要賜死謝宜,傳個口谕便是,何須定要拟旨?”
賀歸辭難以置信,怔了片刻,艱難地擠出一句:“阿宜是郴北侯嫡女,父皇要賜死王侯之女,按我朝律例,又怎可能單憑口谕?”
徐京元嗤之以鼻:“阿辭,你還不懂麼?什麼律例能抵得過當朝天子的一句話?你跪在這裡的時候,你父皇便讓人傳了口谕出去,隻怕現下謝宜已經被押往儀天台處斬......”
她話未道完,賀歸辭急匆匆地沖下台階,直往宮外去。
***
閉眼等了許久,謝宜卻遲遲等不到那些穢物落到身上,鼻腔反而湧入陣陣清香。
這是......
沉香。
男人蒼白的面色忽然闖進腦海。
謝宜倏然睜眼。
日光下,擋在她面前的身影如高山雪松,巋然不動。
賀序白一襲墨衣立于檻車前,單手撐着油紙傘替她擋下所有穢物。
末了,他還不忘朝她回首淡笑,“我認識的謝宜,從不輕言放棄。如今還沒上儀天台呢,怎麼?身上那件大氅不能解下來擋擋?”
男人一聲輕笑,眼尾的淚痣襯得他似惑人的妖孽,又仿若玉骨仙姿的神祗。
謝宜回神,低頭看了眼披在身上的這件雪色金絲鑲邊毛領大氅,略有些尴尬地扯了個理由:“這件大氅很貴......”
賀序白:“......”
有人自身後策馬而來,迎着刺骨的朔風高舉那卷金黃色的卷軸。
“陛下有旨,榮安郡主謝宜雖身涉張舟命案,然證據不足,且朕念郴北侯數十年如一日鎮守邊疆,保一方百姓平安,現特赦其女謝宜,命甯郡王即刻護送其歸府,若有阻攔者,殺無赦。”
衆人正欲仗着人多勢衆抗旨不遵,然驟然聽到最後那話,臉齊刷刷地白了下來。
衆人鴉雀無聲,“甯郡王”三個字帶來的威力遠比“殺無赦”要令人震撼。
世人皆知,西涼城主甯郡王曾得國師斷言:此子乃兩世孤星,克父克母,親近之人,注定早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