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宜親自帶賀序白到他所住的東偏殿逛了一圈。
将近午膳時辰,青榆過來詢問兩人想吃點什麼。
賀序白卻道不必,攜着謝宜便上了馬車。
謝宜不知他要作甚,問了兩句,他隻說要保密。
直到馬車在清腴樓前停下,她才知曉原來他所言的回禮,便是請她到清腴樓用膳。
雖知他一個堂堂的甯王殿下,斷不會連幾十兩銀子都拿不出,隻是清腴樓乃賀京最貴的酒樓,便是簡單的一頓素菜也得七八兩銀子。
豈有為了一頓飯掏空他家底的?
下了馬車,還未進清腴樓大門,謝宜忙攔在他跟前,笑呵呵地道:“既出來了,這頓飯我請,權當賀你搬進我府裡,如何?”
瞧出了她的心思,男人俊秀的眉眼染上幾許細碎的笑意,直言:“郡主不必擔心,這頓飯我還請得起,想吃什麼你隻管點好了。”
他笑得一臉自信。
謝宜原以為賀序白隻是過過嘴瘾罷了,上了二樓隻想點幾樣略微便宜些的菜式,以全了他的顔面。
誰知他海口一誇,竟要點清腴樓近二十年也不曾出過的“盤龍水晶鳳凰”。
這盤龍水晶鳳凰乃天下第一名菜,雖說清腴樓原是宮裡出來的禦廚盤下的一個小酒館,隻是這道名菜是這二十來年才打出的新品,與先時的第一位掌櫃并無關系。
當年先皇指名點這道菜時,派去的侍官卻被拒之門外。
先皇當即頒了聖旨下來,豈料清腴樓掌櫃卻甯可冒着殺頭之罪也不肯做。先皇大怒,立刻以抗旨不遵之罪将掌櫃下了大獄,然即便上了斷頭台,那掌櫃仍舊不改初心。
先皇無法,也不願為此落得個昏庸無道的聲名,便下令将此人放了。
如今他有什麼臉面,竟還能敵得過那一道谕旨?謝宜正自驚詫,等着看小二駁了他的面子,自己好下來救場。
哪料那店小二根本沒給她機會,一聽賀序白所言,面上竟未有絲毫訝異,反而恭聲道:“是,還請殿下和郡主稍候片刻,我們掌櫃的做盤龍水晶鳳凰需要些時辰。”
謝宜:“......”
記得好幾年前,她為了吃上這道天下第一名菜,絞盡腦汁、煞費苦心地軟磨硬泡,敬酒也送了,罰酒也請吃了,卻還是沒能讓那掌櫃将盤龍水晶鳳凰做出來給她嘗嘗。
如今,這病秧子不過動動嘴皮子,就能讓這掌櫃的将菜做出來?
***
謝宜一臉古怪地看着他。
賀序白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禁不住輕笑一聲,唯有率先解釋:“郡主不必好奇,原是研制出這道菜的掌櫃受了我的恩,故而小二并未多言便應了。”
謝宜脫口問:“什麼恩,這麼大面子。”
男人莞爾道:“救命恩。”
他一句話把她所有的疑惑皆堵回了胸口裡。
基于禮貌,謝宜沒再問下去,隻掩不住好奇将他上下打量了眼,忍不住在心裡嘀咕了句:果然是人不可貌相,雖說是病秧子,能耐卻大得緊。
因那盤龍水晶鳳凰需要一個多時辰才做得出來,賀序白又點了謝宜愛吃的翡翠鵝脯、珍珠脆鴨、荷葉蓮蓬湯、吉祥如意卷和蜜餞桃仁糕。
待到盤龍水晶鳳凰上桌時,謝宜才吃了三四分飽,她正想留着肚子嘗嘗這菜。
端菜的小二才推門而進,一股淡淡的清香便湧入鼻腔,她明明已吃了有幾分飽,然在聞到香味的一刹間,肚子竟不受控制地咕噜咕噜地叫起來。
謝宜循着香味兒望過去,正見一個底部燃着碳盆的大大的白瓷圓盤上,一隻渾身透明的鳳凰高仰着頭神飛氣揚地站在一條活靈活現的金色盤龍中 。此時暖陽正巧落到圓盤上,鳳凰和金龍沐浴在陽光裡,仿佛下一秒,它們便要順着從邈遠天邊蜿蜒而下的金光扶搖直上九萬裡。
菜穩穩地上了桌,謝宜垂首拿上筷子,顧不得說話,便迫不及待地夾起盤龍中的一塊嘗了口,味道十分軟滑,竟還有南瓜的清甜。
謝宜細細一嚼,這盤龍竟是豬瘦肉做成的薄片,裹上南瓜粉後拼成的,再細看那水晶鳳凰,原也不過是雞肉做成的薄片,隻是一嘗,不僅有荷葉的清香,還含了大棗、甘草、白芍的味道,且口感十分細膩。
嘗完了,謝宜方想起賀序白還未動筷,正好奇他竟不嘴饞,下意識便擡眼往對面一瞧,卻見他唇邊噙着一絲意味深長的笑看着自己。
四目猝不及防地相對。
忽地撞上彼此的目光,賀序白并不躲避,嘴角的笑意反愈發深了。
“咳咳......”
見對面人坐得挺直如松,面上無半點窘迫,目光溫柔如水,缱绻如絲,相比自己的狼吞虎咽,謝宜尴尬得猛然一嗆。
見她嗆紅了臉,賀序白登時斂眉收回目光,忙起身走到她面前,一面倒了杯水遞過去,一面輕輕拍着她的背,溫聲道:“慢點吃,這菜我從前便嘗過了,如今是專門請你吃的。”
他言下之意:都是她的,不必搶。
謝宜愈發尴尬了。
她嗆什麼啊??
白讓他看了笑話。
喝了口水,緩了半晌,謝宜終于恢複過來,便忙扯開話題:“這不過是尋常的瘦肉和雞肉,如何能做成這般?味道倒真真好極了。”
男人笑意不減,溫聲解釋:“雖是尋常的肉做成,隻是事前需得将豬瘦肉和雞肉切成薄片,可刀切得再如何薄,那也是不夠的,得再用棒槌一片片打薄,打到肉片晶瑩剔透方可了事。這其中的力度掌控自不必說,常人敲下去,要麼爛糊,要麼太厚,這還隻是第一步,接下去還需得掌控好調料和火候,調料究竟要放多少,斷斷不可用稱,隻得眼觀,便一定要稱着克數來,那放多放少,也皆不是這個味道。”
賀序白鮮少有說這麼多話的時候。
從前幾次,莫不皆是她問,他答。
之外的事,他從不多言。
謝宜聽着他說話,感覺那聲音猶似清泉,叮鈴入耳的一刹間,她略有些混沌的腦子便徹底清醒過來。
她長這麼大,生平第一次覺得聽人講話也稱得上是一種享受。
***
賀序白今日點的菜式不錯,謝宜興緻上頭,也顧不得他阻攔,便強硬取了兩壺女兒紅過來,直飲到曛色滿天,再撐不住,方肯停歇。
溶殷将沾了油煙的襜裳換下,穿回平常衣衫後方從清腴樓的廚房裡出來,見自家主子正小心翼翼地扶着那位郡主殿下上了馬車,漆黑的眸裡仍氤氲着仿佛驅不散的溫柔。
一時間,他竟有些恍惚,便不由得脫口道:“殿下何不将實情道出?”
明明他就是清腴樓的主人。
扶光迤逦而下,散在馬車周遭,微風拂動車帷,露出裡頭那人醺紅恬靜的臉。
這一刹間,仿佛歲月都開了花,生了香。
賀序白光是那般靜靜地瞧着,便覺心裡被填得滿滿當當,回想起她今日說的“我養你”這話,圈圈漣漪霎時在他面上蕩漾開來。
男人悠悠笑道:“若直說了,哪裡還有這般好的事?我便當個身無長物的窮鬼好了,隻賴着她養我。”
自家主子笑得春光燦爛,唇角的笑好似怎麼壓都壓不下去,仿佛天上掉下個大餡餅正巧砸中他般,溶殷忍不住腹诽:你還真舍得下面子。
溶殷到底沒敢把這話說出口,眼瞧賀序白上了馬車,便忙坐到車前,驅着車往郡主府方向趕。
馬車裡。
身旁人柔柔地歪在他肩上,賀序白不得已伸了手将謝宜扶住。
粗糙的指腹透過衣衫輕輕地捏住她肩峰的一刹間,她身上獨有的溫暖觸感透過衣衫從指尖滲進他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他忍不住低眉望向她。
車内燃着炭盆,簾子将車窗圍得密不透風,裡頭溫暖得宛若春日。
她溫熱的呼吸灑在他搭在肩峰的手背上,帶着濕漉漉的暖意,男人微微一顫,喉結滾動的刹那,俊秀的臉染上了幾許酡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