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些年,他日日夜夜,睡裡夢裡,無不盼着這時候。
半晌,賀序白長長地籲一口氣,不僅額上有細密的汗珠不停滲出,連手也濡了一片。
馬車正巧駛停。
他抽出帕子将汗珠擦拭幹淨,方不緊不慢地将謝宜打橫抱起,在衆人驚詫的目光中下了馬車,徑直将她帶回内殿。
暮色将盡,青榆見謝宜和賀序白還未回府,本欲着人去催,可在内殿門口焦急地來回踱步時,便見那原一臉蒼白的甯王此時面上竟染了些許潮紅。
且還将她家主子抱着回來。
青榆驚訝間又忙迎上去,卻見謝宜喝得醉醺醺,早已是不醒人事,青榆忙命人去取碗醒酒湯。
賀序白将她穩穩地放到榻上,方一臉歉意地與青榆道:“原是本王不好,今日帶她去清腴樓吃了點東西,還點了兩壺酒。”
堂堂甯王,與一個侍女說話卻是這般客氣,青榆險些反應不過來,忙笑道:“我們家姑娘什麼性子,我知道。她哪回去清腴樓,若不能喝上兩盅,必不肯了事的,且興許是今日高興,多喝了兩杯,才緻如此,與殿下什麼相幹。”
眼見謝宜喝下醒酒湯,神色略微好些了,賀序白方回了東偏殿歇息。
***
翌日。
一絲金色曙光從帳幔縫隙迤逦着鑽進去,落到那翠紋織錦金邊軟枕上,卧在上面的人輕輕地蹙下眉,旋即朝裡翻了個身,将半張臉都埋在被褥裡。
“吱!”
恰在此時,大門發出輕微的一聲響,七八個侍女端着洗漱的東西魚貫而入。
青榆上前撩起帳幔,見謝宜仍酣睡着,不免笑道:“姑娘,今兒是大年初一,你需得和甯王殿下進宮向太後陛下恭賀新禧,斷不能再似往日一般賴着不起了,快醒醒。”
她這話音未歇,榻上的人一翻身,霍然睜開眼,猛地坐起。
一連串的動作行雲流水,利落得緊。
想到要進宮,謝宜頓時沒了睡意,睜着惺忪睡眼坐到鏡子前,嘟囔了聲:“好姐姐,你不提醒,我險些便忘了,若遲了去,皇祖母必定要逮着我舞上一曲。”
容芷正命人端了膳食進來,打趣着笑道:“舊年殿下賴床不起,被迫覆着面紗舞了一曲,誰知那一舞動京城,好些個王侯公子明裡暗裡地着人打聽,這覆着面紗的姑娘是誰,殿下的名聲若稍好些,隻怕如今小公子都會走路了。如今殿下既有了人家,還是聖上賜婚,怕這個作甚?”
青榆給謝宜梳着頭,一臉慶幸地道:“得虧姑娘當時沒有人家,京中的這些王侯公子哪個不是妻妾成群?連那素來聲名在外的嚴家公子也不外如是,如今姑娘許了甯王,我倒歡喜得很。且這些時日我瞧着,甯王殿下人品貴重,謙和有禮,竟與傳聞中的絲毫不同,可知看人看事,還須得自個兒接觸過、經曆過,方知事情本質。”
容芷轉首深深地看了青榆一眼,禁不住揚唇,打趣兒她,“你們瞧瞧,旁人若是不知,還以為經曆這些事的是青榆這丫頭呢。”
謝宜溫言道:“青榆姐姐自小與我一同長大,她能瞧得上的人,必是好的。”
謝宜一言止了紛争。
梳洗完畢,謝宜方命人到東偏殿請賀序白過來一起用膳。
不到片刻,門外便響起了一陣清脆的叮鈴聲。
謝宜無須細聽,便知定是她送的那海棠白鹭紋銀香囊被他挂在了腰間,行走時微風拂動,叮鈴作響。
男人擡腳踏進。
謝宜循聲望去。
果不其然,那紋銀香囊已被他挂在了腰間。
一見了賀序白那張雲淡風輕的臉,謝宜才倏然想起昨兒在清腴樓酩酊大醉一事,也不知她醉倒後有沒有鬧出什麼糗事。
謝宜原想問個清楚,奈何見他面上并無一絲異樣,又覺得應當無事。
即便真的有事,他既不主動提起,那她便權當沒有此事發生,糊塗一陣也就過去了。
略略思忖片刻,謝宜還是覺得不提為妙。
“郡主昨晚睡得可好?”瞧她垂首心不在焉地吃着,賀序白率先打破沉默。
謝宜正自思量,忽聞他此言,被吓了一跳,下意識擡首,讷讷地道:“挺,挺好的。”
還以為他要說什麼呢。
見他似無話,謝宜繼續低眉喝了兩口燕窩羹。
“新年快樂。”
緘默片刻,男人清潤的嗓音再次灌進耳中。
他這一聲恭賀來得猝不及防,謝宜擡眼,一臉蒙圈地看着他。
眼前人的嘴角沾了一點燕窩碎。
賀序白見狀,抽出随身攜帶的帕子,伸手過去。
謝宜頓然回神,下意識躲開。
男人的手落了空,蓦地停在中間。
空氣凝滞,尴尬中卻又裹挾着幾許暧昧。
氣氛有些微妙,謝宜拘謹地率先撇過眼,順道抽走他手上的帕子擦了擦嘴角,低眉道:“謝謝,我自己來。”
賀序白收回手,毫不在意地漾起唇角:“慢點吃。”
外頭的小厮理好了鞭炮,青榆進來,絲毫不知裡頭的尴尬,便揚聲道:“殿下,姑娘,要放炮了,你們可要去瞧?”
“自然要去。”
謝宜正不知該如何打破這尴尬,見青榆可巧進來,便不由得暗道她真真是她的及時雨。
大門處,長長的一串大紅鞭炮挂在廊檐下,一小厮舉着個小火把等着秦易下令。
秦易立在旁邊,笑着高喊:“吉時到,放炮。”
小厮聞聲,忙朝拖到地上的炮竹伸手。
下一瞬。
“噼裡啪啦......”
鞭炮炸響,燃着火光似是在祝禱新一年的來臨。
薄薄的煙霧帶着硝煙在周圍彌漫。
明明謝宜就站在身旁,可賀序白瞧着,卻仿佛有些看不清她的臉。
“新年快樂,”她忽然側身,朝他莞爾,“才剛忘了和你說了。”
她的聲音清靈,宛若夜莺最美的歌唱。
氤氲在空中的白霧裹着硫磺的味道,本該嗆人得緊,可此時的賀序白卻咳不了半點。
他緊緊地盯着,用盡力氣地看着。
恍惚間,他發現眼前人的笑臉在這一片薄霧中愈發清晰,愈發燦爛。
他仿佛意識到什麼,心在一這刹間,猶似春風拂過寸草不生的山崗。
從此山高海闊,再不見貧瘠荒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