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序白隻夾了一塊,低眉嚼了許久,唇角還莫名其妙地漾起一絲淡淡的笑。
衆人一臉古怪地盯了他良久,他卻遲遲沒反應過來。
溶殷更是十分訝異。
能從祭魂場裡活着殺出來的人,反應極其靈敏,縱是十裡外有半點動靜,他亦能清晰地感覺到,然現下,自家主子卻對衆人目不轉睛的凝視全然不曾發覺。
“殿下。”溶殷終是忍不住開口叫他。
對面人仍舊沒擡頭,連笑意也還盤桓在唇角周圍。
青榆也忍不住叫了聲:“甯王殿下?”
“......”
兩個人叫他仍沒有反應,謝宜蹙眉,揚聲脫口道:“賀序白。”
男人登時擡眼,望向她的一瞬,眸裡的茫然漸漸褪去,笑意也緩緩隐下,頓了半秒後,才怔怔地問她:“郡主方才是叫我麼?”
謝宜挑挑眉:“不然呢?這裡除了你,還有誰叫賀序白?”
她的聲音清靈,帶着風灌入耳中時,猶似一汪發出叮咚作響的清泉,直透心脾。
賀序白漾起唇角,幾不可聞地道了聲:“很好。”
“什麼很好?”謝宜皺着眉,一臉疑惑。
男人唇邊的笑意愈發深了,又夾起一塊羊肉吃了,溫聲道:“你烤的這羊肉很好。”
謝宜滿臉自豪地笑道:“那是自然,若論烤肉,便是清腴樓最好的廚子亦未必比得上我。”
謝宜在京中的名聲極差,因而整個賀京城并無哪個閨秀願意同她交好,她也樂得獨來獨往,隻是平日裡的消遣不過那幾樣,況她對那些又沒有多少興趣,素日得閑,便總愛往清腴樓鑽,連烤肉都是親自上陣。
這麼些年,自然也練得一手烤肉的好本領。
微微揚起的煙霧蔓延至半空,消失不見。對面人的臉一如昨日,在他眸裡好似被滌蕩後的清晰。
“既是如此,那我往後便靠着郡主給我烤肉吃了。”
男人的嗓音溫柔,透進耳中時宛若鈴當輕響,哄得人暈頭轉向,謝宜來不及思考便脫口道:“沒問題。”
話一出口,謝宜猛然反應過來,忙擡眼望向對面人。
賀序白唇角的笑意不僅不減,反越發上揚。
趁她不備,給她下套。
謝宜掃了眼旁邊那五六個将羊肉裝得滿當當的盤子,揚眉道:“罷了,且瞧在這羊肉的份兒,本姑娘大人不記小人過。”
謝宜心胸素來豁達,方才那般也不過為着他和賀歸辭沒完沒了地吵,故而借個由頭将人趕走罷了。
現下他既遞來台階,自然便下了。
***
“啪!”
丞相府中,一道清脆的巴掌聲陡然落地,驚得挨掌之人雙膝一軟,捂着臉屈膝跪地。
“祖父從前幾次三番地同你說過多少次了,讓你不要輕舉妄動,不要輕舉妄動,凡事務必要過問祖父後方可行動。可你倒好,竟敢明晃晃地派人在大街上行刺,你也不想想滿街上有多少雙眼睛盯着,你可知要将此事圓過去有多難?”
徐硯衡聞言絲毫不知悔改,垂首不以為然地嗫嚅了聲:“天底下,哪有什麼事能難得了祖父您?況且再如何難,您不也給圓過去了麼?”
他此言未落,氣得徐明烨登時白了臉,嗆着一口氣不上不下,氣血猛然上湧,晃得他的身子幾近要站不住。
“祖父。”
眼瞧徐明烨被他氣得要站不穩,徐硯衡慌得脫口喊出聲,忙站起将他扶到身後的圈椅坐下,一臉焦急地道:“祖父您别生氣,孫兒知道錯了,往後再也不敢了,您務必要保重身子。”
徐明烨緩了好一會兒,見他面上已有悔意,方蹙着眉,語重心長地道:“硯衡,你是徐家長孫,也是徐家未來的希望,往後行事萬不可如此莽撞。祖父就問你一句,你定要如實回答。”
徐硯衡再不敢氣他,隻得壓着性子垂首道:“祖父所問,孫兒不敢有所隐瞞。”
徐明烨眸光犀利,沉聲問:“當日那妖女失蹤一事,可否也是出自你之手?”
他這話音方落,徐硯衡猛地一擡首,似是聽到了什麼驚天之言,脫口否道:“祖父明鑒,那事絕非是孫兒所為。孫兒......孫兒還以為那是您吩咐人做的呢。”
越往後說,徐硯衡的頭愈發低,連聲音變瘦愈發小,直至說到最後那幾個字,簡直是細若蚊蚋。
徐明烨意味深長地看着徐硯衡。
他這孫兒自幼父母雙亡,是他一手将他帶大,他家孫兒是什麼性子,他自是一清二楚。
因而徐明烨無須再問,單是瞧見孫兒的這副模樣,便知他所言非虛。
沉吟片刻,徐明烨轉首望向院中那棵覆滿白雪的萬年青,此時一陣寒風拂過,枝頭上的雪漱漱飄落,他緩聲道:“此事也并非是祖父所為。”
原在旁垂首斂眉的徐硯衡登時驚得猛擡頭,後背不禁蹿起層層寒意,“不......不是祖父,那,那會是誰?”
這位曆經兩朝的重臣已入古稀,滄桑爬滿眼角,那有些泛黃的眼珠亦不由泛起疑惑。原是他以為此事乃硯衡所為,所以在壓下刺殺妖女一事時,便順道命理千院将此事一并了了。
誰知卻......
徐明烨緘默半晌,方道:“這兩件事既已結案,你便将此封之于口,往年任憑誰問及,都絕不可再提。”
徐硯衡連連點頭應聲。
***
自賀歸辭在初二那日來探望後,謝宜除了隔三差五和賀序白進宮給太後請安外,便沒再出過門,平日裡不是在水榭賞雪品茶,便是和賀序白煮酒作畫。
也是這時,她才知曉這看似弱不經風的甯王原是作畫的一把好手。
壺底現,潑墨盡,一幅氣勢磅礴的花鳥畫便活靈活現地呈在眼前。
賀序白的筆墨雄勁老辣,且行畫過程中很是流暢,整體的布局亦十分巧妙,在畫風上更是獨樹一幟,頗有豪情壯志之風。
謝宜焖完最後一口酒,凝脂一般的臉上不知何時浮現微微的兩抹酡紅。
醉意上頭,她将酒壺放到桌面,起身搭上站在畫前,正要轉身的賀序白,悠悠笑了兩聲,“你畫花鳥圖畫這般好,想必......想必畫人物也是十分了得。若你得了閑,莫若,莫若給我畫一幅?”
忽聞謝宜此言,男人溫柔的眸光倏然迸發出亮晶晶的光,他蓦地低了頭。
隻見她的臉頰微紅,連鼻尖也染了些許顔色,沿着那小巧的鼻子往下看,一張一翕間,卻是朱唇皓齒,玉滑桃色。
“從前,從前太後倒是請了個畫師給我和太子畫過幾幅,隻是那畫師的技藝真真不怎麼樣,畫得我可難看了,要神态沒神态,要容貌沒容貌,也不知他是怎麼入的宮......”
謝宜那修長的指尖搭在賀序白的肩上,明明他還披着大氅,可他卻能明顯感到,她指尖上溫熱的觸感正透過厚重的衣衫傳到他身體的每一處。
賀序白被謝宜攪得呼吸一滞,她的聲音傳入耳朵,也隻是化作了無數悅耳的音符,實際上她究竟說了什麼,他早已聽不清楚,更再不敢看,隻微微地眸光移到了别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