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人一直呆怔着不說話,謝宜傻傻地笑了,忽地歪低了頭,瞧他,帶着滿腔醉意道:“你,你為什麼不說話?是不是,是不是也覺得我醜,畫......畫不好看?”
男人眸光閃爍,略略看了她一眼後又迅速撇開,霎時間不覺紅了耳尖。
見她醉得不清醒,賀序白方敢将心裡話脫口而出:“郡主很好看,原是那畫師畫技拙劣,畫不出你的傾城容顔。”
他這話音方落,謝宜松開搭着他肩膀的手,轉身回到軟墊坐下,望着他樂呵呵地笑道:“甯,甯王殿下何時,何時變得這般油嘴滑舌了?”
她望向他的眸裡裹挾着朦胧醉意,賀序白單是和她對視了那麼一眼,便覺臉紅心跳,忙低了眉,道:“我不是油嘴滑舌,我......我隻是在陳述事實。”
然而他這話音落了半晌,對面再沒有聽見回響。
賀序白擡眼,卻見她側着臉面對他,不知在何時趴在桌上睡沉過去。
他望着那張他念了許久的臉,無奈地笑了。
青榆恰好過來瞧見這一幕:
在那幅架在架子上、長達六尺的花鳥畫前,使人聞風喪膽的鬼面閻王卻漾起唇角,望着她家姑娘笑得溫柔潋滟,面上盡是藏不住的寵溺。
此時此刻,她竟然有點慶幸,自家姑娘能婚配于他。
***
翌日謝宜醒來時,青榆忍不住試了她兩句,她卻已全然不記得昨日之事。
青榆笑了下,卻也沒将昨日所見的事道破。
謝宜腦子裡雖不記得那一番醉話,然她心裡卻仍記挂着一件事。
便是張舟一案還沒有抓到兇手,那盆髒水也依然扣在她頭上,且釋放她的聖旨并未說明她是無辜的。衆人現如今也不過礙于賀序白,才不能将她如何。
在旁人心裡,她到底如何,究竟是不是殺人兇手,謝宜根本不在乎。
在賀京生活的這些年,她早已練就了一身兩耳塞豆、一葉障目的高超本領,她多少虧都吃得,多少污名也受得。
隻她可憐的是張舟,那個光風霁月般的年輕公子,他原該有大好前程,卻偏生被人利用,當作扳倒她的棋子。
所以縱是不為自己,她也要為張舟讨回一個公道。
因而自賀序白将她從儀天台下救回後,她便吩咐秦易悄悄地調查此事,可至今過去了近一個月,卻也沒有半點眉目。
誰料秦易過來向她禀報調查此事的結果時,卻偏被賀序白碰了正着。
他忽然出現,倒把謝宜和秦易吓了一跳。
來人不緊不慢,見他們神色詫異,方輕咳一聲,面不改色地解釋:“我并非故意偷聽,原是閑着無事,到處逛逛,沒成想遇見秦總管向郡主回禀此事。”
秦易見狀,識趣地退下去。
謝宜被誣蔑,險些上了斷頭台,原也是賀序白救下她,便沒打算瞞着他,隻直言道:“無妨。我隻是覺得張舟死得蹊跷,而且這盆髒水還扣在我頭上,我自然是要查下去的。”
賀序白聞言,沉吟片刻,道:“其實我也派了溶殷去查此事,前兒他回了我,結果指向的是卻天臨閣。”
謝宜:“......”
他一語如雷轟頂。
謝宜默了半晌,才陡然反應過來,想也未想便脫口道:“那你怎麼不早來告知我?”
這話一出口,她便有些後悔了。
雖說此事同她有關,可賀序白也不知她也在調查這事,若他以為她已将此事揭過,再向她提起豈非太過唐突?
“抱歉。”謝宜低了頭,道。
賀序白搖搖頭,微微笑道:“我原有心告知郡主,可此事并無确切證據,且我也拿不定在郡主心裡是否已将此事揭過,若貿然提及,隻恐郡主再多思傷神。”
果然如此。
謝宜忙問:“既無确切證據,你又怎麼能斷定此事指向的是天臨閣?據我所知,天臨閣殺人,素來不留一絲證據,而張舟卻是重傷身亡,且疑點重重。”
謝宜隻知,天臨閣乃江湖中的一個殺手組織,從來都是殺人于無形,絕不會在現場留下一點蛛絲馬迹。
除此之外,她對這個組織便一無所知了。
“若不留下疑點,如何錘證郡主?且現場除了找到郡主遺失的那支簪子外,郡主可聽說過有其他證據?這看似疑點重重,實則天衣無縫。這還隻是其一,我認定結果指向天臨閣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便是真正緻張舟身亡的,并非是他多處受到擊打,而是他被人灌入了一種無色無味的毒藥,此毒便是集齊天下名醫,亦未必診斷得出來,且這毒唯有天臨閣獨有,是名‘黃泉子’。”
他說了這般多,謝宜提煉出一句:“張舟出事後,他的屍體應當一直放在張府,你是如何診出他中了毒的?”
她問及此,賀序白的眸光暗了一瞬,然僅僅半秒,他便直言道:“張舟下葬後的第二日,我便命人開了他的棺椁。”
謝宜:“......”
賀序白此言來得猝不及防,謝宜一時怔在原地,久久也不曾說話。丹賀人極重傳統,一般來說下葬後再挖墳掘墓是為大忌,以緻于賀序白道出此事時,令她忽略了極重要的一個問題,後來的數年竟也再不曾想起。
見她持久地沉默,面上瞧不出是何表情,賀序白一時慌了神,好似一個犯錯的小孩,低了頭,忙道:“對不起,我不該......”
“說什麼對不起呢?你這般不過為我,我豈有怪你之理?”他話未道完,謝宜便溫聲笑道,“隻是既有此鐵證,你為何不将此事公諸于世?這既能還張舟一個公道,也能為我洗清冤屈。”
賀序白聞言,正欲解釋,誰知謝宜卻又苦笑一聲,顧自道:“是了,你我皆是臭名遠揚之人,便是說了這些話,那麼人也未必肯信。何況,張舟是怎麼死的,他們原也不在乎,他們想要的,不過是我的命罷了。”
說這些話時,她眸裡的光驟然退散,賀序白隻覺心髒一抽,忙不疊脫口道:“你放心,任憑我是否為人,隻要我在這世間一日,便護你一日。”
這般深情的話聽進耳裡,謝宜隻當他是好意,然方才淹沒過來的陰霾卻在瞬間褪去。
她笑了下,打趣他:“甯王這話說得好生奇怪,你現如今難道不是人麼?”
謝宜一聲反問,問得賀序白頓了下。
見他面色微微有些難看,謝宜忽然思及他從小的經曆,便溫聲道:“是否為人,原不是看這一具肉身。有些人生得人模狗樣,心卻比炭還黑;有些人看着不像人,心卻比那淤泥上盛開的蓮花還要純淨。”
她這話潤進耳中,賀序白隻覺得心間陡然漾起層層漣漪。
“此事事關天臨閣,而這個組織皆是亡命狂徒,素來心狠手辣、冷酷無情,郡主若繼續調查下去,難免會身陷險境。莫若将此事交與我,若調查出什麼蛛絲馬迹,我必定不瞞郡主分毫。”
秦易調查此事陷入了瓶頸,目前她面臨的困境已是查無可查,其實交不交與他都是一樣。
他說這話,仿佛很了解這個民間的殺手組織似的。
謝宜禁不住試了他兩句:“聽殿下的語氣,倒像是和天臨閣打過交道?”
他神色坦蕩,直言:“若我說,當日我遭人刺殺以及西涼城破這兩件事裡皆有天臨閣的身影,郡主可信?”
單憑一個民間的殺手組織,便能插手兩國之間的事,謝宜雖覺有些荒謬,卻仍是毫不遲疑地道:“我信。”
這世間,哪有什麼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