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歐洲時局動蕩,遠在柏林留學的鐘延齡接到家信,下月祖母八十大壽,要她回國拜壽。
同樣是家信,兩年前那一封,仿佛寫盡了她的餘生。
長兄鐘桓聿打娘胎裡出來,便體虛氣弱。
平日裡走上幾步都要喘上好幾口氣,硬是靠着湯藥吊着,轉眼即将而立。
兩年前,長兄病重,湯藥的作用甚微。
眼看着時日不多,依着江甯這邊的規矩,不到而立之年算英年早逝,不予下葬立碑。
鐘家上下什麼法子都試過了,老太太身邊的貼身丫鬟婆子提了一嘴“沖喜”。
便有了之後的那場鴻門宴。
受了十多年西方教育的鐘延齡知道這亂世荒唐,她竟不知如此荒唐。
母親李氏作為續弦,早年不孕,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有了一個鐘延齡。
若無子傍身,老太太定要給鐘家主納妾。
私心是藏不住的利劍,從此鐘延齡便踏上了“女扮男裝”的不歸路。
母親要她身體強健,身量颀長,又要她掩人耳目。
十二歲的她便被送到德國去念書,一去十四載。
當她被綁着娶妻給長兄“沖喜”後,不出一月,鐘氏府門上還是挂了白布。
新婚第二日天還未亮,她便收拾了些行李從大宅後門跑了。
這一走,又是兩個春冬。
老太太八十大壽前三日,鐘延齡一身黑色長袍拎着黑色皮箱站在了府門前遲疑了片刻。
門口打盹的兩個小厮,看清來人的瞬間困意除盡。
“二少爺!二少爺回來了!”
聽見府門前的動靜,管家鐘安小跑了出來。
剛準備問二小厮在嚷嚷什麼,喉間的話在見到鐘延齡的刹那間咽回了肚子裡。
鐘安跟着喜出望外,“二少爺!”
鐘延齡長腿一邁,邁過五寸高的門檻。
她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鏡,鏡片壓住了她眼裡的無神。
“二少爺,您怎麼不提前捎信來,我好安排車去碼頭接您啊!”鐘安上前接過她手裡的皮箱。
鐘延齡溫潤的嗓音響起,“整個江甯就一個鐘家,我對車夫一提鐘宅,他閉着眼也能把我拉回家。”
鐘安讪讪一笑,“這倒不差。”
鐘延齡知道自己此次回來的目的是為給祖母拜壽,她并不打算久留。
連回國的行李都沒帶上幾件。
“祖母身體如何?母親現下在何處?”
鐘安略微思量,“老太太身體還算硬朗,隻怕是心裡記挂着您記挂得緊。太太應該在佛堂禮佛,二少奶奶應當在陪同。”
“什麼二少奶奶?鐘家什麼時候多了個二少奶奶?”
聽到“二少奶奶”這四個字,鐘延齡神色一變,眉頭緊鎖,語調也變得咄咄逼人。
兩年前的那場“鴻門宴”除了她之外,所有人好似都心安理得接受了。
在佛堂陪同李氏禮佛的岑君詞心下有些不安,眼皮都跳了好些下。
從前院來傳話的下人面上很是欣喜,一時忘了佛堂清靜的規矩。
一路跑過來傳話的下人氣喘籲籲,話都說不利索,“太太、二少奶奶……二……二少爺……二少爺回來了!”
本想斥責下人沒規矩的李氏,面上同樣一喜。
“淮胤回來了?”
鐘延齡,字淮胤。
岑君詞心下的不安被坐實了,身旁的侍女比她看着還要高興,“二少奶奶,二少爺總算是舍得回來了!”
從她入府那日,桑群便是她的貼身侍女,兩年的主仆情誼在這,桑群也是實打實為主子高興。
自己也該跟着高興麼?岑君詞對這個名義上的“丈夫”沒有過多的了解,隻知道她們大婚當夜,兩個人隻是靜坐到了東方露白。
她對自己無話可說,自然也不會同自己做些什麼。
若不是自己八字命硬,她一個小中藥商的女兒怎配嫁給世家出身的公子為妻。
鐘延齡看不上她,也不可能看上她。
前院裡,鐘安讓廚房給鐘延齡做了些吃食墊墊肚子。
李氏一行人風風火火往前院趕,怎麼說鐘宅也是十進十出的大院。
見到女兒的那刻,李氏不由得落淚,“淮胤啊,娘的淮胤,怎的這般清瘦?”
自知母親矯情性子的鐘延齡潑了盆冷水,“德國佬天天吃幹不拉幾的面包,不是娘要孩兒去德國的麼?”
她稍稍擡頭看向母親,一雙瑞鳳眼沖着母親眨巴了兩下,滿是揶揄。
從母親要她以男兒身示人,她便知道母親為保全自己的地位,手段多狠厲。
面前的這一行人裡,鐘延齡一眼便認出了新婚那日見過的女子。
新婚那日,她沒有當“新郎官”的喜悅,自然也沒有揭蓋頭同那人喝合卺酒。
同那人坐到後半夜,昏暗的火燭下,一隻清瘦白皙的素手揭開了自己的紅蓋頭。
那是鐘延齡第一次見有人能把大紅喜色的婚服穿出如此素雅的氣質。
再見到這人,梳着婦人裝束,穿着素色的旗袍。
那份清幽淡雅,一如當初。
鐘延齡瞥過來的目光灼熱,岑君詞往人群中挪了一個步子。
她對自己兩年未歸的“丈夫”有些懼色。
鐘延齡收回自己的視線,在心中盤算着,此次給老太太過完壽,她啟程回德國前應當與這人和離了才好。
家主鐘南尋剛從上海回來,一進府,便聽府裡下人口口相傳,說是鐘延齡回來了。
誰知鐘南尋面上竟無一絲喜色,反而大怒,對着鐘安喊了一嗓子,“這個逆子終于回來了!把她叫到祠堂,再取家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