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餘妄第一次抱餘小六。
他和餘小六的初識是從痛哭一場開始的,而如今亦是,區别在于,當初他是為阿爹阿娘哭,如今是為餘小六哭;區别在于,這次他再也沒機會抱餘小六。
猶記得當初餘長終牽着七八歲模樣的餘小六到餘妄跟前,“他如今還沒有名字,你給他取一個吧。”
“就叫餘小六吧。”
他那時覺得好記,這會兒也确實好記,那墓碑上的字刻着真的好簡單,寥寥幾筆就刻完了。
餘妄手撫過墓碑上自己一撇一捺刻下的字,食指上多了一個戒指,這是餘小六留給自己的,也是餘長終留給自己的。
他已經弄丢了餘長終留給自己的餘小六,如今便再不可能弄丢這枚戒指。
“小六,不要恨我……下輩子,讓哥哥帶着你來找我,我給你重新取個名字。”
此後擇粼院内多了一座墳墓,墓碑上刻着:“侄兒餘小六之墓”。
宗裡傳啊,那個來挂榜的餘小六死了,是死在他小叔餘師兄懷裡的。
日暮時分,妖仆來傳,說是個女弟子來,想看看餘小公子。
餘妄允了。他的面上沒有一點笑意,眼尾微紅。他自己也沒想到:原來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難過。
女弟子進來,沖餘妄行一禮。
她坐在一邊,開始和餘妄說起餘小六來的那一天。
“那天我本是想去看看有沒有合适的任務,到的時候就看見人群叽叽喳喳說着關于師兄的話,什麼餘家遭難,什麼餘家遺孤。”
“我好奇啊,什麼遺孤,就去問他們。他們就給我指了角落蹲着的少年,說,‘就是他,和餘師兄長得可像了’,我看,隻覺得他好可憐……”
***
“小弟弟,你說的餘家可是餘師兄所在的那個餘家?”女弟子蹲下身問餘小六。
或許是驚訝于有人會和自己說話,餘小六擡起頭後愣了片刻,點點頭。
他身上的衣衫沾滿了泥土,鞋子也有些被磨破。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從井幺城往臨風宗跑,于修士而言,隻需要幾個時辰,于他而言,卻是幾天幾夜的路程。
他跑啊,不會餓也不會渴。或許最初無知不懂,可活了上百年,他也該懂了,自己就是一個傀儡,一根木頭娃娃。
餘小六挂了榜後沒有去找餘妄,他就蹲在榜單附近,來往的弟子匆匆瞥他一眼。有人拿着吃食和水問他要不要吃點,他就搖搖頭,說謝謝。
女弟子蹲在他身前,怕提起傷心人讓人難過,她便一句話不說,像個大姐姐,輕輕将他抱進懷裡,從儲物戒裡拿出披風給他披上。
等了會兒,玉景來了。他揭下榜單沖餘小六招呼。女弟子以為餘小六會就這麼走了,于是她站起身。
豈料餘小六走了幾步,忽然回頭看她,說:“姐姐,我走了。”
女弟子坐在墳前,說着說着就有些哽咽,“我沒想到他會和我告别,我也沒想到那就真的是告别。
“我當時覺得啊,他真懂事,他和我弟弟一樣懂事。看到他我突然就想起當初我弟弟也是這麼來宗門尋求幫助的,他那時也是蹲在角落,師兄師姐們看見了,給他水喝,他不喝,就在那裡等我。
“可我當時在外做任務,等回來的時候,就聽說他在樓内生生餓死了……”
女弟子喘口氣,碰了碰墓碑,“我也怕餘小六和我弟弟一樣,就想陪着他,如果他等到師兄你了,或許當初我弟弟也能等到我……”
“後來聽說小六被帶到往生院,我真的很害怕,又或許是不願意面對。我想過來找他,可是總有事情耽誤。”
“可為什麼……”
“為什麼我不能來早一點……”
女弟子轉過頭看餘妄,發現對方也在看自己。她看見了,那個從來溫和待人,從來挂着笑的餘師兄眼睛泛着紅,幾乎雙目無神地看着自己。
她想,或許自己現在這樣也很狼狽。
“可我終究是錯過了小六,也錯過了我弟弟。”
“餘師兄,其實那天小六托我給你帶句話。”
餘妄聞言,空洞的雙眸好似有眸光閃動。
“小六當時怯生生看着我,說……”
“姐姐,如果我沒等到我小叔就死了,麻煩你幫我和他說一聲,那天我親眼看着爹爹和整座府的掉下去,爹爹說,‘小阿妄,多笑笑’……”
餘妄倏地站起身,顫着吐出一口氣,“抱歉,我還有事,師妹自便。”
他說完快步離開,走出院子。
耳邊似乎回蕩着餘長終和餘小六的聲音。
餘府塌陷那天,餘長終說了最後一句話,“小阿妄,你往後要多笑笑啊。”
白日餘小六消散前,嘴裡喃喃着,“小叔,你要多笑笑啊……”
“小阿妄,多笑笑……”
“你要多笑笑啊……”
我笑了,你們回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