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應雯又伸了個懶腰,筋骨舒展,甚至發出愉悅的歎氣聲。
這人怎麼老是伸懶腰,很累嗎?
急于得到答案,阮仲嘉便覺得他放松的行為尤其礙眼。
可是駱應雯偏偏沒有給出他想要的。
他說:“我小時候啊,也跟着媽媽過過好日子,後來媽媽死了,又沒有别的監護人,于是社工介入之後,我被送到聖基道兒童院。”
他說的時候并不苦大仇深,反而像是在說某個故友的舊事。
而阮仲嘉對聖基道兒童院的印象就是,龐榮祖媽媽談話間也會提及的那些慈善機構。
對駱應雯來說,那是他實實在在生活過的地方,可是對自己來說,那不過是很模糊的一個概念,什麼兒童之家、兒童院、東華、保良局……有些長輩的工作是在這些單位之間輾轉關懷,偶爾會在他們面前提起,也不過是讨論組織架構,善款發放。
那些機構很喜歡講一句話,施比受更有福。
他想起每年籌款晚宴,中間播放VCR,是一張張沒有人會記得的臉,那些稚嫩的臉孔和自己差不多,而龐榮祖像是個坐不住的小孩,他不關心孤兒,隻抱怨飯菜都涼了。
站在駱應雯面前,他從不覺得自己是施舍的一方。
“……然後呢?”他聽見自己發緊的聲音問。
“也沒什麼特别的,住了兩年吧,不知道為什麼姨婆找到了我,入紙申請搞了快一年,把我接回家了。”
駱應雯想起來也笑。
“我姨婆終身未嫁,是個文員,大概早年僥幸投資成功,趕上98年樓市大跌順利上車,有點積蓄,就把我養大了。她性格很好,我在她那裡學到了很多,其中一課,就是即使我們是社會的邊角料,也可以生活得很快樂。
“怨天尤人是沒有用的,有些東西,出生的時候沒有,那就一輩子都不會有了,執着隻會讓自己不開心。”
“所以?”
阮仲嘉覺得駱應雯是講給他聽,又好像是說服自己。
“所以不要想些有的沒的,什麼有錢不有錢,對我來說隻要目的達成了就行,過程不重要。”
是真的。
駱應雯偏過頭,俯身撐在欄杆上,看向無垠夜空。
風将他的外套吹得鼓起。
阮仲嘉大概不知道自己的眼裡盛滿了憐憫吧,那雙清澈的眸子正清晰地倒映着一個叫駱應雯的人的不堪。
駱應雯從不因為自己的出身而自卑,可是他想到自己筆記本上那些資料,覺得難過。
他寫阮仲嘉的出生年月,寫他的人際關系,寫接觸過後發現的一切,那個筆記本前面還有很多從前自己記錄的東西,都是收集資料過後整理的。
明明阮仲嘉不過是他通往另一個重要角色的跳闆,也成功用自己的故事博取對方更多信任,他卻想退縮了。
“沒必要難過,投胎到有錢人家又不是你的錯。”說到後面自己都想笑。
“來都來了,好好享受。
“你記得那天busking我跟你說,我沒去過迪士尼嗎?”
阮仲嘉點頭,“記得。”
“樂園開幕廣告有一句話,‘帶你盡情遊曆奇妙世界’,廣告裡面有個老婆婆同孫子講樂園裡有小飛象,我那時候很向往的,但是不敢跟姨婆說,她本來一個人過得挺好,為了養我無緣無故多了一大筆開銷,我怎麼敢提。
“結果後來一直忙着,不是忙打工就是忙升學,就一直沒去過了。”
甚至有一瞬間,駱應雯想,如果梁仁康也在,一定會插嘴。
“不對,你就住在美孚迪士尼啊!
“——因為一樣有很多米奇。”
他忍住笑,看着阮仲嘉,發現對方一臉凝重。
阮仲嘉想的卻是,自己那天還說“不就是欣澳轉迪士尼線”。
——其實那時候已經說輕了,他去過東京迪士尼,也陪友人去過加州迪士尼,覺得并沒什麼好玩的。
不過貶低人家向往的地方實在很沒教養,他也就沒說。
“香港是一個很神奇的地方,一街之隔,有人可以玩遍全世界的迪士尼,也有人從來沒去過迪士尼。貧富差距大吧,可是有些發展商承建私樓,順帶也會蓋一個商場,本意是為了讓買樓的人覺得方便,而商場也連帶覆蓋了附近的公屋,無形中提供了便利。”
阮仲嘉知道。
他也在飯局上聽聞過,政府為了優化土地供應,不僅對發展商提出要求,自身也改善基礎設施,以應對發展新市鎮以及人口增長的需要。
那些餐桌上侃侃而談的策略,當時不過是某個要員的談資,不久之後話題就會拐到樓市、股價,越繞越遠。
他明白駱應雯的意思。
如果他所處的階層是發展商,那麼駱應雯就是受惠的公屋居民。
所以呢?
見阮仲嘉不說話,隻是靜靜地聽着,自己畢竟年長幾歲,駱應雯不想顯得說教味太濃——诶?又或者他已經在說教了?
……唉。
“總之……”
總之,他因為愧疚,交了底牌。
總之,他不會再想着利用阮仲嘉了。
總之,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也沒必要再見了吧。
“你很好,不要苛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