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儒家來說,治國的關鍵在于控制民心。
在讀書人看來,哪怕吏治清明,風調雨順,百姓思想不統一,形成不了合力,依舊成不了氣候。
一輛馬車,從五個方向分開拉,就是五馬分屍。所以隻能有一條路,一個東西,因此中原人常說“唯大人馬首是瞻”。
耶律權最不屑中原人的那一套,他們幹什麼事前總是先拿出一道高高在上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約束一下别人,總是逼人把七情六欲藏起來,然後去做一個表面光風霁月的僞君子。
還有,中原人最不喜歡打打殺殺,張口閉口都是慈悲,其實,他們隻是不動刀劍罷了,他們更喜歡把人活生生折磨至死,折磨到對手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到最後,腳下屍山血海,他們的手都還是幹幹淨淨的。
耶律權有時候也不解,為什麼中原人那麼陰柔狠厲,卻有着那麼好的土地?
大山大水,大江大河,千裡平原,養的都是一群蛇蠍。
而中原人的那一套,在韓厲身上發揮到極緻了。
難以想象,他第一次來契丹,就給了自己多次重創。
這個自幼在中原長大的人,進退有度,既有足夠的耐心,又有頑強的生機。
他一邊接手前任契丹王的勢力,一邊又四處收容了契丹周圍各國各部因連年戰亂打殘了的流民遺黎,積蓄力量。
最可氣的是,他對于那些曾背叛過他父王的人,依舊不趕盡殺絕,反而根據他們的能力加以重用。
耶律權知道,韓厲不急不慢,他既不喜歡畢其功于一役,也不喜歡兩軍鹬蚌相争,讓外人漁翁得利,他從來都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他不想要一個山河破碎,疲兵餓殍的契丹,他想要的是一個完完整整,兵不血刃的契丹。
所以,他明明已有可以和自己一戰的實力,依舊隐忍不發。
每當自己與各部首領同床異夢,彼此制衡時,他就趁機收服人心,培植黨羽。
而每當自己集結大軍,準備與韓厲決一死戰之時,他就立刻帶着軍隊解黨流散,作鳥獸散。
打,打不了,他們上天遁地,如影子一般見首不見尾。
殺,殺不了,他們已經像沙子一樣無孔不入,滲透到契丹的血脈骨髓裡了。
從前,在他的認知裡,草原人殺伐決斷,快意恩仇,可如今,一切都像打在棉花上。
他不急着搶領地,不急着搶綠洲,搶人馬,隻急着對契丹人演上一出又一出仁善的虛情假意大戲,引得族人都把他當成救世主。
耶律權決定遷都阿拉木圖了。
契丹人都知道能決定契丹一族生死的地方,就隻有阿拉木圖了。
對于遊牧民族來說,居無定所,四海為家,前提是必須有水源。
阿拉木圖就是契丹人的水源,這裡是七河源頭,富庶一方,是草原人的必争之地。
且有阿爾泰山這一天險,易守難攻。
他知道最後的大決戰一定會發生在這裡。
更重要的是,耶律權一直把阿拉木圖當作自己的福地。
二十多年前,阿拉木圖還不是契丹的領土。
烏孫人骁勇善戰,牢牢控制着阿拉木圖及其境内的七河流域。
他們比猛虎還狠厲,比餓狼還貪婪,比狐狸還狡猾。
每年秋天,他們就在阿拉木圖的七河源頭切斷流經契丹牧場的水源,迫使契丹人向他們交糧納貢。
耶律權直到現在都不能忘記,那些年,他每次率軍屍山血海地和中原人厮殺,死了那麼多兄弟,搶了無數的金銀珠寶。
到最後,無論搶來了多少車财富,一入秋,還是要老老實實地将戰利品一車一車運往阿拉木圖。
向東征服,向西朝貢,一年到頭,竹籃打水一場空。
為保安全,他還得親自押送這些财富運往阿拉木圖。
在路上,他總是會遇到一個女人,那個女人美麗靈動,一雙眼睛就像阿爾泰山上融化的雪水,直往人内心深處緩緩流淌。
“押車的,你為什麼這麼急着趕路啊?”
“押車的,你停一停啊,你看看這阿爾泰雪山,很美的,阿拉木圖的綠洲,綠得逼人,你就不能好好看一看嗎?”
“押車的,你走得太快了,這裡風景那麼美,都被你糟蹋了。”
耶律權不語,隻是一味地趕路,他知道,斷水的族人和牛羊此刻都在着急地等着阿拉木圖的水源。
那個女人還在他身後絮絮叨叨地念叨着。
“阿拉木圖真的好美啊,雪山美,牧場美,可惜你從不停下來看一看。”
耶律權回過頭來,看着她純真的臉孔,歎道:“是啊,阿拉木圖美得讓人心痛。”
女人不解。但是很開心:“押車的,原來你不是啞巴啊!”
“聽族人說,你們是從契丹來的,契丹美嗎?和阿拉木圖一樣都是雪山嗎?”
契丹?美嗎?
這個問題難住了耶律權,他生于斯,長于斯,卻從未好好看看故土的山河風景。
記憶中,隻有揮之不去的沙場上的血與鐵。
他突然想起中原人寫過一句詩,想來應該是形容契丹的吧!
“契丹比阿拉木圖還要美上十倍。”
“一望無際的大漠,看半天,也隻能看到一處長長的孤煙,直沖雲霄。日頭有大又圓,河流蜿蜒流長,一個整日悠悠哉哉地東升西落,一個像牧場的馬群整日奔騰不息。”
女人被耶律權的描述驚呆了:“聽起來好美啊!我還沒見過大漠呢?你能帶我去看看嗎?”
耶律權想了想,搖搖頭。
“為什麼?”
“那裡不會歡迎烏孫人的。”
“為什麼啊?我隻是想去看大漠。”
“哪有這麼多為什麼?你們烏孫人不是也不歡迎契丹人到阿拉木圖放牧嗎?”
女人想了半天,感覺好像确實是這麼一回事。
一時間,耶律權腦中浮現了許多部族為争奪土地厮殺的畫面。
可是,女人卻若有所思地說道:
“我懂了,這就是人對土地的掌控欲望,這是天性。動物也有,狼群也不喜歡我們踏進它們的領地。”
耶律權笑了笑,他知道,這個女人沒上過戰場,她永遠不會懂“逐水草而居,弓箭所及皆屬我”這句話有多沉重。
好吧,下次帶她到契丹去走一圈,讓她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承諾很快煙消雲散,他帶着車隊拜見烏孫王。
可烏孫王獅子大開口,說他又有幾位王妃懷了身孕,明年的歲币還要漲三成。
烏孫王已經有四十多個兒子了。
他的每一個兒子,都是烏孫王子,都要契丹人年年繳納歲币。
耶律權心裡清楚,照這麼下去,多打仗搶的财物還趕不上這個老種馬生兒子的速度。
耶律權甯願與烏孫人決一死戰,把水源搶過來,也不要再向他們納貢了。
但是論作戰能力,烏孫人遠勝于契丹人。絕對不能硬碰硬。
他想盡辦法聯絡那四十多個兒子,籠絡,賄賂,挑撥,甚至把中原人九龍奪嫡的那段心術都用上了。
終于,烏孫王子們為了王位繼承,彼此開戰了。
一個強大的王朝,外人往外殺是殺不死的,隻有等他們内亂,才能有可乘之機。
在送去了無數車金銀珠寶後,耶律權終于等到了阿拉木圖的内亂。
這件事換成别人都不一定能做到,可耶律權太清楚不受重用的王子心裡是如何隐忍,如何籌謀。
他們心中常年燒着一把火,熊熊燃燒,熬人心性,耶律權隻是把那些火放了出來。
他自己也正是這麼過來的。因為足夠懂得,所以才能拿捏人心。
阿拉木圖打了幾場轟轟烈烈卻損耗極大的戰役,元氣大傷。
烏孫王的第38個兒子赢得了最後的大勝。
從第30個兒子往後數,烏孫王就已經記不清那些兒子的名字了,更别說他們的年紀,心智,手段,武力……
“父王,我想,從今以後,您再也不會叫錯我的名字了。”
那個他從不曾給予厚望的第38位王子,親手将他的頭顱割下,挂在了王帳外。
阿拉木圖新王登基,耶律權作為他名義上的“摯友”/“知音”總得去表示表示吧,祝賀一下曾經那個被王室遺忘,到如今無人敢小觑的新任烏孫王。
這一次,耶律權依舊帶了一車又一車的“财物”。
或許大勝之後,新任烏孫王終于緩了口氣,成王的大喜将他沖昏了頭,他根本沒注意到此次耶律權西行有什麼變化。
“押車的,這次怎麼突然走那麼慢?”那個女人依舊跟上了耶律權。
“因為這一次要好好看一看阿拉木圖的美景。”
“押車的,這次的車隊怎麼那麼長,你又帶了什麼好東西來啊?”
“新王登基,自是不同往日,帶的歲币自然是要多些。”
“押車的,王上下令了,以後再也不會截斷流往契丹的水源了,因為你是王上的好兄弟。”
耶律權心裡苦笑:兄弟?這世上哪裡有什麼好兄弟,兄弟都是用來殺的。
“哦,是嗎?那真是要好好感謝烏孫王了。”
“押車的,你什麼時候帶我去契丹看看大漠啊?”
耶律權笑道,“這一次一定帶你回去,做不到的話我就死給你看。”
“押車的,你看看阿拉木圖,真的好美啊,我看了十幾年都還看不夠。”
耶律權擡頭,感歎道:“是啊,美得讓人心醉。”
許是心虛萬分,此行,耶律權有問必答,給足了耐心。
“押車的,你知道在阿拉木圖,什麼最美嗎?”
“是雪山吧。”
“為什麼你這麼覺得呢?”
“雪山一直在融化,雪水源源不斷流下山,就有了水源,有了水源,人和牛羊就有了活路。”
“可我覺得,阿拉木圖最美的其實是我們烏孫人。”
“你是在說你自己嗎?”
“不是,我是覺得烏孫人真的很美。聽來往的商隊說,阿拉木圖是苦寒之地,沒人會願意住在這。漢人的流放之地都沒有阿拉木圖冷。”
“可是,押車的,你看,我們烏孫人住得好好的,再冷的天,再大的雪,再厚的冰,都沒有讓我們烏孫人退縮。”
“我們烏孫人生生不息,再艱苦的居所都不會抱怨,我們愛我們的土地,愛我們的族人,愛長生天給予我們的一切,永遠永遠地愛。”
耶律權附和道:“烏孫人确實很美。”
女子鼓足勇氣說:“押車的,王上說契丹王也不喜歡你,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你的兄弟也要殺你,或者你的家人又逼着你去和中原人打仗,你可以離開契丹,來阿拉木圖。”
“這裡的人會收留你的,這裡雖然很冷,但是大家的心都是熱的。契丹和中原雖然暖和,但是大家的心都是冷的。”
耶律權心中警戒:“你怎麼知道烏孫王那麼多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