疊浪關内,群山延綿,天地浩蕩。
擡眼不見天狼,唯餘河漢迢迢,群星朗曜,熒熒明滅。
回家之路近在眼前,執嫣遙望燧台,人頭攢動。遽然間,箭翎落于前,執嫣驟然勒馬,棗紅色馬駒停在眼前,親昵地在她腿側輕蹭。
來人身姿英挺,星芒映落眼中,琥珀色湛如天狼。
向雲開矚目她許久,伸出手,低聲道:“跟我走吧。”
執嫣盯着他泛黃的扳指,攥緊缰繩。
那日暗訪驿舍,他們要攻的是西關,要屠的是因陳。
時日将近,向雲開卻出現在疊浪關。
難道屠城不是目的,聲東擊西、避實擊虛才是?
攻打西關隻是幌子,向雲開要的,從始至終都是疊浪關。
執嫣擡眼看向他,滿臉不可置信:“向将軍利用我?”
向雲開眉峰微動,眸光沉沉檢視着她:“利用?利用你的假公主身份,還是利用你對高駿的感情?”
“你在說什麼?”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提缰欲走,手背倏爾被他攥住,執嫣低頭,見他掌心沁出鮮血,心口也仿佛被淨布勒出血痕。
“不過短短一個月……他從要殺你到不管不顧地帶你私奔,你究竟使了什麼法子?你怕他死在西關,就這麼急着趕去通風報信嗎?”
高駿這計真是設得精妙,就連向雲開都被蒙蔽了。
黑眸隐隐泛着淚痕,聽得向雲開出聲冷硬:“你不忍心看他死,就忍心看執岚死嗎?”
一封素箋置于眼下,執嫣呼吸一滞,顫着手接過。熟悉的字迹映入眼簾,執嫣鼻尖泛酸,眼底映見信封上四個大字——阿嫣親啟——工整卻并不美觀。
暗牢一别,已有月餘,執岚能提筆已然傷勢大好,不複垂危模樣。
心頭升起一股暖意,忐忑已久的擔憂落地,執嫣看向向雲開,眼神多出幾分熱切:“執岚他……還好好的?”
向雲開掩去眼底一閃而過的晦澀,從懷中拿出一個陳舊的佩囊。
掌心佩囊餘溫尚存,執嫣胸口堵着一股氣,自丹田湧來,沖到面上,雙眼酸澀模糊。
這個佩囊幼時她便一直戴在身上,直到執岚嫌它太過破舊,以新佩囊相換,她便再沒見過。
她垂下眼,指尖一顫,信箋飄落在地。她連忙回神下馬,取信細看。
其中悉心叮咛,如同往昔,字裡行間平和如許,直覺哪裡不對。
上次見面,執岚還囑咐自己求生圖歸,信中為何半點不擔心自己安危?莫不是提防向雲開偷看?
可依照二人的關系,向雲開并不會擅自拆看,且事關于己,執岚亦無需對向雲開隐瞞。
她又将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沒找出什麼破綻。
但願是自己多慮了。
執嫣打開佩囊,見到其中豆菽,拈了一粒放入口中。
豆菽柔軟綿密,是曜辰為數不多的慣常做法。
指尖在佩囊中翻盤,豆菽滾滾,像是在跟她捉迷藏,讓她始終尋不到心中所念的那一顆。
執嫣又從懷中掏出英娘做的炒豆菽,兩相對比,掌心蓦然收緊。
豆菽如雨,點點墜落土中,滾入草間。轉眼間,佩囊已空空如也。
她胸口不住起伏,邁步欲走,又回身撿起那隻陳舊的佩囊,緊攥在手中,脊背發涼。
原來阿金不可信,向雲開也不可信。
隻有當日公主所換,才是執岚平日裡給她帶的豆菽,炮制滋味,和固榮口中,行州人從小吃到大的口味一模一樣。
向雲開再次伸手,卻等到執嫣聲聲質問:“曜辰大軍踏破疊浪關,攻下因陳之日,你真的要屠城嗎?”
“一将功成萬骨枯,有些事我不做,旁人也會做。”
“殺你父親的是高裕,斬你士兵的是天胤兵馬,與無辜百姓何關?攻城略地還不夠,為何還要趕盡殺絕?”
向雲開盯她半晌,趁執嫣不備,霍然俯身将她拽上馬,不顧匕首已抵在腹前,調馬奔馳。
“你太心軟了。一旦心軟,就會輸得丢盔卸甲,潰不成軍。”
當年在劊子手手中救下執岚和她的人,終于也要變成斬殺他人的劊子手。
執嫣拔出匕首,轉而刺向自己,被向雲開徒手握住。狼骨扳指抵上刀刃,摩擦聲令人心頭發顫。
匕首削鐵如泥,将他手上淨布割斷四散,新傷舊痕一并交織,被奔馬震得血肉模糊。
“心軟的又何止我一人。”執嫣嘴角一勾,忍痛抽出匕首,掌心緊到發顫,“我要下馬。”
向雲開置若罔聞,執嫣閉上眼,忽然一刀刺入他左臂:“我要下馬!”
向雲開身子一僵,一字一句道:“天胤就這般好?你為了這裡,不惜與我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