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甯侯府,紅牆碧瓦,花木扶疏,曲水回環,錦鱗曳尾。
“駿兒,别在石階上跑,小心落水!”
“阿娘您就放心吧,我步子穩得很——啊啊啊啊唔……阿娘,救……噗噗……”
頑童應着,觑一眼身後朱衣明豔的女子,轉身已踩上一塊覆水的階石。
呼喊聲落,水面浮沉間,驚散靜栖遊魚。
女子拖着繁複的禮服趕到近前,雙手叉腰看他掙紮半晌,從照壁後折下一根細竹,将人從淺水裡撈起來,提回院中。
“旱鴨子還學人家輕功水上漂呢,你瞧瞧你這幅樣子,一會兒怎麼進宮?”
“稚子童蒙,難免頑劣。府上新制了春衣,從小少爺份例裡取套莊重的,先給表少爺換上。”
侍女應聲而去,老婦人将暖爐塞進高駿手中,掏出錦帕為他拭臉,眉眼間盡是慈愛。
“一眨眼都這麼大了,可曾念了書、拜了師傅?”
“剛回胤京且讓他再逍遙幾日,等面聖結束,有的是五車書等着他!”
“阿娘,不要啊!外祖母,胤京多新鮮,我還沒玩夠呢!”
宮内華美莊嚴,院牆高聳,高駿卻并不喜歡。
這裡不能說話,不能奔跑,就連迷了路都找不到指路之人。
飛檐高舉,螭吻吞脊,被一輪滿月打落在地,同樹蔭一道把他拽入呼嘯的陰影裡。
高駿壯着膽子湊近僅剩的一點幽光,屋内光影落在窗格上,長棍在廣袖之下高高揚起,又重重落下。
底下的影子卻一動不動。
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咒罵。有人說着他聽不懂的話,像是求饒。
繼而,長棍的影子變得尖銳,像是一把匕首,貫穿身體的那一瞬,血沫飛濺。
高駿險些尖叫出聲,忽然被一隻手捂住嘴巴。
被高骥拖着走出陰影,拐過幾條宮道,高駿才後知後覺感到害怕:“大哥,那裡、那裡有殺人的怪物!”
高骥再次堵住他的嘴,按住他的肩膀,鄭重道:“記住,今天你什麼都沒有聽到,什麼都沒有看到。”
“可是……”
“沒有可是。”
高駿從未見過高骥如此慎重的告誡,點着頭和高骥拉鈎,把這件事埋在心底。
但凡大哥說過的話,他都牢牢記在心裡。
因為大哥從來對他最好,大哥從來不會騙他。
譬如——“守好疊浪關,不要讓父親畢生心血,毀在你我兄弟二人手上。我們高家男兒不做天胤的罪人!”
譬如——“萬事俱備,你不必擔心。”
耳邊倏爾響起尖銳嗡鳴,高駿見到銀甲白馬踏越沙塵而來,蓦地睜眼。
跳下床沒走幾步,驟然眼前一黑,扶住沙盤穩住身形,一張九宮徐徐聚焦眼中。
高骥當日将他按在沙盤前權衡輕重,隻讓他安心守疊浪關,高駿卻不知道,大哥面對的是這樣九死一生的處境。
西關内伏兵尚存,因陳人禍起時疫,隻有疊浪關這條最安全的退路,他留給了自己。
若自己多猶豫半分,未傳虎符号令三軍,曜辰大軍會不會早已踏破西關,屠戮因陳?
高駿不敢再想,他徑直跑到城門外,強忍着幾欲作嘔的不适,翻看一具具冰涼的屍體。
遍地俱是焦灼的殘軀,大部分失去頭顱,一時難分敵我。
“成三,大哥呢,大哥躲到哪裡去了?”沉默着找了許久,高駿霍然起身,抓住成三大聲質問,“我們不是說好了,等戰事結束,要一起吃炙肉,喝醇酒的嗎?你叫他出來,叫他出來!”
成三按住他的肩膀,一張臉還來不及洗淨,戰火的餘灰陷在酒窩裡,看不出是哭是笑:“高校尉,少将軍已經走了,請節哀!”
“節哀?為什麼要節哀?”高駿甩開他的手笑起來,笑到最後,咬着牙關恨恨道,“一日找不到他,我就一日不相信他會死了!”
呂述的酒徹底醒了,他看着高駿失魂落魄的模樣,跪倒在晏城面前,響亮的耳光打亂虬髯。
“我對不起老高,對不起你們晏家……”
晏城止住他的動作,沉聲道:“鳳将軍即日回朝,我也要趕回恒州,你是長輩,好生照料他。”
呂述看着兩個身影散落在滿目瘡痍中,從白天找到晚上,兩炬火把燃起,片刻不停地尋找渺茫的生機。
成三走在高駿身側,忽然瞪大眼,顫聲嘶啞:“少将軍,成三來接你回家了……”
滿腳血泥一頓,高駿艱難轉身,一眼看到高骥的銀色甲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