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雪化水,倏忽凝成薄冰,映照着星火點染的天狼城。
殘存的餘溫在風聲中消散,執嫣望着自己滿手鮮血,忽被一塊攜雪的淨布裹住手掌。
英挺的身影遮蔽大片月光,将她籠在陰影之下,濃得化不開的琥珀色裡映出一雙怔愣的黑眸。
向雲開替執嫣拭淨掌心,正要帶她離開,她蓦然後退一步,與他拉開距離。
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向雲開迫近一步,強硬地牽起她的手,快步帶她離開街市,直到步入靜谧幽暗的巷道,才止住步伐。
“你在怪我,怪我沒有把宇文鸢誘高駿來天狼城的消息告訴你。”冷硬的聲音帶着黯然的隐忍,透出一絲微不可察的落寞,“若真有選擇的權利,你是不是舍不得讓他死?”
掌心沉滿,執嫣打開一看,北珠滿盈,擠擠挨挨,圓潤可愛,盛在嶄新的佩囊裡,和她在攤販處見過的花樣相同。
執嫣系緊佩囊,雙手已被他攥住:“可你的匕首已經捅穿了他的胸口,就算能逃出天狼城,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血色畫面再度浮現眼前,執嫣刻意壓制的呼吸急促起來,愠怒在幽暗中不以為然:“你的箭也射穿過我的胸口,我照樣出了疊浪關,好好地活到了現在!”
“如果我知道馬上之人是你,我不會動手!如果帷帽之下的是你,我也不會動手!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傷害你!”
“可你殺了執岚,殺了我哥哥,殺了這個世上對我最好的人!”
她掙不開向雲開的手,隻能任他攥緊,拉入懷中:“如果一定要在你和執岚之間做一個選擇,我還是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你。”
他利落、果決,像他的箭一樣,離弦必中。
執岚之死,換作她,也做不出比向雲開更好的選擇。
他曾救過自己數次,殺自己一次,執嫣并未對此耿耿于懷。她耿耿于懷的,是向雲開毫不掩飾的猜忌。
執嫣撫上他的左手,握住泛黃的狼骨扳指,用力拉拽。
這枚扳指是她目視數次,推測出他指圍,又擇選出最适合的狼腿骨打磨數月,才送到他手上。
向雲開丢了她手中佩囊,掏出匕首塞進她手心,出聲沉沉。
“你把扳指送我的時候,說要讓它陪我征戰沙場,所向披靡。它已陪了我整整十二年,早就嵌進我的骨血裡。當初是你把它戴在我的手上,現在想要收回,也隻能親自動手。”
歲月遷延,少年長大成了将軍,這枚扳指早已同他一起躍動呼吸,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
他把握緊她的手靠近虎口,冷硬激迫:“當初你可以毫不猶豫地刺傷我的左臂,現在也可以毫不猶豫地将扳指拿回去。”
脆聲铿锵,匕首甩落在地。
看着執嫣的顫抖猶疑,向雲開第一次如此鄙夷自己。明明知道她心軟,卻隻能用這種方式逼迫她傷害自己、心疼自己。
執嫣擡手撐開與他的距離,被生死激發的怒意在喘息中漸漸平息,連帶着對向雲開的期待一點點冷卻。
“我會動手殺他,就沒有什麼舍不得。我隻是疑惑,宇文鸢為何笃定他會前來?況且,高駿不是有勇無謀之輩,西關戰事如此慘烈,他隻身一人貿然前來,必然有詐。”
向雲開正欲伸手,執嫣已往回走。他看着她的背影,提步跟上,沉聲道:“因為宇文鸢的誘餌是高骥。”
執嫣腳步不停,蹙眉問道:“高骥?”
“連宇文鸢的傀儡大軍都被炸得血肉橫飛了,高駿找不到高骥屍骨,關心則亂必定中計。”
執嫣想起戲樓上一閃而過的面容,愈發覺得事有蹊跷。
她同向雲開回到藏身之處,已有斥候等候。
執嫣正要回避,被他拉住手臂。聽完禀報,向雲開展開輿圖,指向大營方位。
“你猜得不錯,高駿入城之前,便已派人火燒軍營,又專門趕在洗巫節傳播曜辰必亡的流言,想必早就識破誘敵之計了。宇文鸢想要做那隻黃雀,卻先被最不起眼的蟬啄瞎了眼。”
視線掠過幾處布防點,執嫣頓時覺出異樣:“除卻戰死的和未應征的,宇文鸢麾下還有多少兵力?”
“至少五萬。”
“五萬之衆,殲滅向家殘部、圍剿高駿突襲綽綽有餘。縱使他想兵不血刃,看完鹬蚌相争之後也該收網,可高駿一走,他卻毫無動靜,冒着風險放任你趁亂離開,除非……”
“除非五萬大軍隻是掩人耳目,宇文鸢外強中幹,虛張聲勢,所以不敢與我正面交鋒。”
燭光一點,在向雲開眼中冉冉。
目光将她指尖點劃之處相連,他倏爾擡頭對上執嫣,琥珀色的眼眸露出鮮有的欣然雀躍。
“本已做好了破釜沉舟的準備,沒想到還有轉機。執嫣,如果這次可以轉危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