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鸢膝頭一彎,身後衆人齊齊躬身下拜,呼聲震天。
雪漪望着三萬王師俯首匍匐,頓生覆水難收之感。
她彎腰扶起宇文鸢,掰開他緊握成拳的右手,王印如同刀柄,在他掌中留下鋒利的痕迹。
她收回王印,輕聲道:“各國使臣偏聽戲言,跋山涉水趕至曜辰,阿鸢可曾想過該如何收場?”
當初謠傳聖女誕嗣,一是以喜事沖淡“賊星降,曜辰亡”的流言,壓過“得聖女者得天下”之語;二是以公主體弱為名,讓各國派遣使臣醫士,替雪漪解毒。
此際蛇咒已解,隻餘夢魇,便不急于一時。
且眼下王師已現,隻消拿下向雲開,再以傳謠禍國、擁兵自重為由讨伐向家,聖女的谶語便可不攻自破。
宇文鸢望着雪漪含冰沃雪的眉眼,漫不經心笑道:“谶言本就是為這些人而生、因這些人而謠,便讓他們吃點教訓,免生禍心。姑姑若不喜歡,打發走便罷了。”
“衆邦之交,相問相殷,不可如此輕慢。”雪漪搖頭,緩聲道,“既是為婚事而來,不若以親相和,永結為好?”
宇文鸢不明就裡,但問道:“先王子嗣不豐,若以親事締結邦交,需盤尋适齡男女入王庭受訓,非一日之功。”
雪漪颔首,目光審慎,落在宇文鸢身上:“此言在理,卻不必如此大費周章。阿鸢正當年壯,是不二人選,你可願?”
餘音如碎雪,在朔風中消散化水,宇文鸢被吹得渾身僵直,鷹隼般的眼眸凝結成冰。
“姑姑,你要拿我和親?”
雪漪避開他的眼眸,淡淡道:“阿鸢,你與曜辰興衰一體,榮辱與共……”
“我不願意!”
宇文鸢打斷她的話握住她的手,手背上青筋跳起,向來溫和的聲音沉下來,宛若風雨将至。
“我不願與曜辰興衰一體,榮辱與共。我隻願與你興衰一體,榮辱與共!”
說罷,宇文鸢将雪漪橫抱而起,徑直走向長甯殿外。
“凡曜辰之人,生擒向雲開者,分其兵權,位升三階!”
語罷,身後短兵相接,亂作一團,流矢飛羽尚未近身,已被王師斬落。
雪漪被宇文鸢桎梏在懷中,眼中愠色映襯得眉目愈發侬麗:“阿鸢,不要執迷不悟一錯再錯了!”
宇文鸢抿唇壓抑着怒火,直到進了一處偏殿,才将她放下,徑直丢在榻上。
他從箱櫃中翻出一隻浸透血漬的紙鸢,小心翼翼地捧着跪倒在她面前。
雪漪被摔得肌骨生疼,起身尚未說話,已聽他低聲開口。
“鸢,鸷鳥也,是萬鷹之王,可遨遊天際,誰都不能左右它、束縛它。
“姑姑,我一直記着你跟我說的話,險些忘了,阏氏為我起名為鸢,是因為冷漠逼仄的宮牆,隻有紙鸢能遨遊天際,出而複歸。我早已被阏氏抛棄,姑姑,連你也要抛棄我嗎?”
宇文鸢擡眼,琥珀色的眸子被細碎水光洗去銳利,像是在折翅的雛鷹,伏跪在她腿邊尋求憐愛。
雪漪心生恻隐,輕撫去他眼角濕潤,柔聲道:“阿鸢,我沒有抛棄你。”
“有,你有!”
宇文鸢丢了紙鸢,按住雪漪欲收回的手,緊緊按在臉上。
寬大的袖口垂落,精裝的小臂上青筋隐現,同舊日傷痕累累交織,觸目驚心。
“我被宇文雩送去天胤為質,整整十二年,飽嘗冷暖,受盡白眼。
“天胤也有無音殿這樣的地方,裡面多的是喜怒無常的吃人惡鬼。每當被指甲掐破皮肉,我就很想念阏氏,可我一看到案上的燈,就又舍不得死在那冷冰冰的地方。
“剛到天胤的時候,我每天都會做夢,夢到宇文雩讓向狄收複因陳、攻下天胤。可是每當我的腳步踏入曜辰時,我便會被一盆冷水,從夢中叫醒。
“姑姑,天胤的蠟燭一點也不好,明明焰火燙得熱烈,可風一吹就滅了。我每每想念你的時候,就守着那燭火看上一夜,第二日天一亮,就什麼折磨也不怕了。
“後來,我再也不做夢了,直到宇文雩暗中诏我回曜辰,我也一點都不覺得欣喜。這件事我在夢中做了無數次,都不了了之,可當我真正踏入曜辰的那一刻,我才知道,等待我的真相,遠比數九寒天夜的水更加冰涼刺骨。
“宇文雩讓我回來,是為了用我牽制向狄再也抑制不住的野心。他自己管不住臣子,就要用我的命來換他的家國太平,簡直可笑。”
宇文鸢倏爾擡頭,就着她的手拉開衣襟,露出胸前因她而起傷疤。
“姑姑,阿鸢的線執于你手,我可以做你的刀柄,心甘情願俯首稱臣,便是你要殺我,我也甘之如饴。”
雪漪的指尖被他的手灼得發顫,她想要退縮,卻被他緊緊攥住,按在傷口上。
“姑姑,我好疼……我們已是這世上最親密的人,你難道忍心眼睜睜地看着我陷入無盡的痛苦之中嗎?”
雪漪擡眼,攫住宇文鸢眼中一閃而逝算計,遽然抽手起身,腳步一動,驟然被他從背後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