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昔日的那件被蘇蘇壓得很久的事,才漸漸浮出水面。
明月姑娘,原名為霍小月,蕲州六甲人,幼時家鄉饑荒被人家人販賣到異鄉當丫鬟,後來因為不堪那主家的終日毆打自己逃了出來。
後來與蘇蘇結伴進了翠紅樓,蘇蘇幼時曾落水得過嚴重肺病,霍小月隻能當紅倌賺錢給蘇蘇治病。
從柳月霜口中得知,這姐妹倆不是親姐妹勝似親姐妹,明月十六歲那年認識了蘇州才子洛樹山,洛樹山成為了明月的恩客,明月賺錢供他讀書,考科舉,元正二十年考上恩科第一甲的第十九名,被京城一官宦門戶相中,榜下招他為婿。
但此前他曾與明月山盟海誓,說過等高中後一定會為她贖身,并且娶她為妻。
這位蘇州才子的前身,曾在翠紅樓當過幾年龜奴,他是大戶人家的外室子,見不得人,他的外室娘親被發賣之後,他甚至過得連下奴都不如,飯都吃不飽的情況下,隻能去翠紅樓做事要點飯吃。
明月從前沒有嫌棄過他,親自教他讀書下棋,他後來學問大了,想洗脫奴藉考科舉,明月也替他斡旋想法子,堂堂翠紅樓花魁之首,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染指的,為了他頻繁地用身體去求衙門的人,被作踐得身體都壞了,卻沒敢告訴他。
明月以為她自己的目光不會錯,覺得洛樹山同别的男人不一樣,其他人或會嫌棄樂藉出身的女子,不屑娶為妻,但洛樹山同她一樣在最底層浴火過來的,二人同甘共苦過,所以他的承諾她一直堅信着。
直到那天,洛樹山哄騙她回樓裡取東西,實則已經雇傭了人尾随在她身後準備刺殺。
明月死後,洛樹山娶妻,洛樹山他爹将他認祖歸宗,在蘇州大肆宴請鄉親的時候,翠紅樓裡的姐妹們才知道,明月被負心人欺騙了。
騙财騙身騙心,最後命也沒了。
蘇蘇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一蹶不振,得了郁症,想不開自盡過幾回被柳月霜救下,然後柳月霜和樓裡的姐妹開始研究各種各樣能讓她重拾興趣,找回活着的樂趣,支持她勇敢活下去。
李隆祯後悔莫及,他後悔自己今時今日才知道這些,尤其從柳月霜口中得知,蘇蘇一開始重新振作是因為遇到了他,那時候她雖然也抱着想戲弄他感情的目的,但前期是真的傾情付出了,如果不是那時候他突然不告而别,說不定蘇蘇真的就假情作真,對他的感情成真的了。
他知道了這些後,隻恨得想捶死自己。
但一想到蘇蘇的境遇,又覺得心疼得心髒驟縮,尤其是一想到她如今有可能郁症發作體會不到一絲活着,就連認祖歸宗找回了家人依舊不能讓她高興,他想找到那個洛樹山将他千刀萬剮,同時也想殺掉當初那個讓她受傷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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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晉惠皇甍,太子殿下成功登基。
新皇登基後,沒多久就全面掌握了朝政,開始沒日沒夜将自己投入政務中,因為如果他不這樣做,他終日都會陷入痛苦癫狂的狀态。
蘇蘇依舊一點消息也沒有,但後宮唯一的位置依然是挂着她的名。
新帝派發了許多人到各地去找人,丞相府也有派人找,找了那麼久一直沒找到,也一直沒有放棄。
新帝每年都會有一段時間不在朝中,親自到各地找人,期間,洛樹山的屍首也終于被找了出來。
當年洛樹山考上科舉進士後,依靠着自己夫人的娘家混得了一官半職,可好景不長,沒多久就被人舉報将他舊時依靠妓子發迹的舊事暴露出來,名聲一下子差了,官場被擠了下來,他夫人的娘家舍棄他,夫人也與他和離,他原先的父親一家也與他斷絕關系。
洛樹山被逼入窘途,流落異鄉,被一賊匪劫财時殺害了。
這事件發生在當年蘇蘇失蹤後沒多久,李隆祯得知蘇蘇的全部事情派人找出洛樹山問罪的時候,就發現人已經遇難,但屍首卻找不着了。
而且,這件案處處透露着不尋常之處,深入一調查,發現是洛樹山早前政敵所為,可先前洛樹山與這個政敵也隻是發生一些小龃龉,還遠遠不到需要買兇殺人的地步。
李隆祯懷疑背後還有隐情,但繼續查,又始終查不出始末。
那個洛樹山的政敵所有行蹤都查過了,他也矢口咬死不認識李隆祯口中的“蘇蘇姑娘”。
僞裝成賊匪刺殺洛樹山的殺人否認自己私藏洛樹山屍首,而屍首在一年後才被發現屍首自然已經不成模樣,但他背部有一個梅花胎痣,依據遇害當時殺手描述的衣着,和相熟的人辨認,終于認出其的确是洛樹山。
而他遇害後的這段時間,屍首被一個瘋子塗滿了毒暴曬在荒山。
将那瘋子捕獲,廢了好大的功夫,終于從瘋子口中撬出了一點信息。
原來,那瘋子從前是明月的愛慕者,明月香消玉殒後,蘇蘇曾找到他,因為那瘋子記憶時好時壞,具體蘇蘇最後來找他時什麼時候已經想不起來了,隻記得她朝他哭着說了一番話,他就發誓要替明月複仇,隻是找到洛樹山發現他已經死了,便拿他屍首去折磨。
又一次的希望落空,李隆祯心如死灰。
蘇蘇消失的這段時間,他想過幫她複仇,想過找到她之後,緊緊抱住她,告訴她,當年那不是她的錯,是洛樹山這個混賬東西,雇傭殺手沒成功殺死明月,又對她施緻幻的藥,害她對自己最親愛的姐姐補刀。
這才導緻了她長久以來的郁症,和她那多年不曾與人訴出的郁結。
若不是李隆祯找到了當年那個雨天巧好在場看見了過程的車夫,他仍然不知曉蘇蘇的郁結所在。
他想出了許多辦法,慌亂得像熱鍋螞蟻似的忙前忙後,找了許多戲班培養起來,找人攥寫了一個又一個的劇本,在大晉各地乃至鄰國也找人将戲目上演。
劇目演的是一個可憐孤女被人操控殺人,抑郁後遇上了一群治愈她心靈的好人,和一個願意給她耐心,願意分擔她苦痛的男子,一點點帶她走出絕望的深谷。
如果時間可以回溯,在蘇蘇救下了并治好他之後,他願意好好地回應她的感情,陪她一點一點走出那個痛苦的漩渦,而不是用他的冷漠、自以為是将她推到了絕望的邊緣。
如果可以重新再來,他恨不到回到過去給那個時候的自己狠狠插上一刀,問問他為何舍得傷害一個對自己那麼好的姑娘。
可如今後悔也沒有用了。
他每年都讓人改進劇目,将戲裡所有傷害女主人公的男子都獲得了他們該有的下場,他希望她能看見這個戲,希望她能開心一些。
一年又一年過去,時間已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新帝年過而立,身邊依舊沒有一妻半女,任憑朝臣怎麼進谏也沒有用,一進言激烈了,新帝就說要将他那些遠在藩的侄子抱過來繼承皇位,諸臣立馬閉嘴了。
隆慶十二年,新帝三十五歲壽辰,有臣子在鄰國引進了一個著名的戲班,是唱黃梅戲的,聽說那個台柱唱女旦的是個女子,演技十分出色,這支戲班是她成立,這些年走南闖北的賺了不少錢,但無奈這位女老闆就喜歡唱戲,賺再多錢也停不下來。
各國各地許多世家都想請這個戲班來唱戲,無奈這個戲班老闆性格獨特得很,并不是說有錢就能請得動她,得看她心情和是否合她的眼,她更多時候會選擇在坊間唱戲給老百姓聽,盡管那些老百姓出不起價錢,她依然唱得痛快,視錢财如糞土,至少在大晉皇帝壽宴之前大家都是這麼想的。
可自從被花令人咂舌的價格成功請她到宮中唱戲之後,大家就知道不是錢請不動人家,而是沒有足夠多的錢能請得動。
壽宴這些,皇帝向來是來走一個過場的,他每日忙得很,最近在實行一個對各地女子利好的政策,他正忙于收集各地府衙的反饋,及時調整,所以壽宴也隻是宮中一些宮人在操持,他到了時間來走一個過場罷了。
這一年的壽宴,他聽身邊的太監說:“是陳大人專門請了當下最紅的那支戲班來給陛下賀壽,宮裡熱鬧得很,許多大臣家眷聽說了這支戲班要來,提前半個月就期待着陛下壽辰宴了。”
年已中年的皇帝淡然地聽着,心裡一直想着旁的事。
朝局要端持穩定,這樣别的臣子家眷就不會出現當年程丞相家被人拐走女兒的慘劇,天下要保持穩定,就要顧全好百姓的衣食,要讓百姓過好,才不會出現有孤女流落街頭,被拐賣至青樓的慘劇,要開科增設朝中女子的官職,讓女性地位在大晉一步步提上來,這樣往後女子才不會淪為男人的玩物。
皇帝覺得他身上的擔子一點也不輕,眉頭終日繃緊,一刻也不得放松。
不知不覺間,就走到了宴席當中,此時戲台上正在上演那一支戲班的拿手劇目,也就是皇帝這些年花重金讓人攥寫流出四外的著名劇目《太子妃逃婚記》。
戲台上的女旦演技精湛,看得台下的人潸然淚下。
她臉上畫着厚厚的妝容,但依然能看得出來是位極其貌美的女子。
婉轉的唱腔,舞姿優美的女伶一個旋身,她那雙似水含情的美眸在台上與台下威懾四方的大晉天子雙目對上,那短短一瞬,仿佛已經曆經了半輩子的滄桑,又回到了年少時。
伶人短暫與天子對視過後,就移開目光繼續唱戲,在台上的她好像會發光似的,每一個步子都踏出了生花的效果。
身邊的近宦劉公公看見了,很激動陛下終于對女子感興趣,自然不失機會地問李隆祯,“陛下,可要留下這位女伶?”
李隆祯看着女伶越發輕盈像踏在七彩仙橋的步伐,看了許久,才釋懷一笑道:“罷了,隻要她過得好,朕就算一輩子孤身等着,也沒什麼,她想見朕時,自然會見的吧。”
說完,年壯氣盛的天子便回去繼續處理政務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