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父親?
紙人轎夫那句“女兒換得青雲路”的童謠,像把鈍刀般在王元妦心頭反複碾磨。
想給她配冥婚,又不是頭一次了。
她冷笑,最可恨的哪裡是李氏?其實是那個道貌岸然的父親,他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繼母再惡毒,也不過是他手裡一把趁手的刀。
對娘親的薄情,對自己的漠視,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他從來隻需端坐高堂,自有李氏沖鋒陷陣。
王元妦不再理會老婦人的瘋話,徑直下了轎子,眼前是一個孤零零的宅院,門楣上貼着的喜字也是灰白的,像被雨水泡發的紙錢,院門兩邊挂着的黑色燈籠随着風晃啊晃。
院門敞開,院子裡,竟然站滿了人,數十個身影背對着她,當她剛才下轎的時候,都齊刷刷地轉過身來。
不,它們并不是人,和轎夫一樣,竟是一排排紙紮的人偶,一個個畫着誇張的妝容,腮上兩團,已經點睛的眼睛正盯着她。
紙人們突然又動了。
它們以某種詭異的韻律向兩側分開,紙紮的四肢随着動作發出聲響,腳上竟都套着繡花鞋,它們讓出一條通往正堂的小徑。
這時候,老婦人将身子探進轎中,用手拾起那雙被王元妦踢到角落的繡花鞋。
她佝偻着背,将繡花鞋正正擺在院門口。鞋尖不偏不倚地正對着王元妦,金線繡的并蒂蓮帶着說不來的怪異感。
“莫急。”老婆婆的嗓音聽起來更加蒼老了,“新郎官馬上就能找到你了。”她特意咬重了“找”字,裂紋遍布的臉上浮現出意味深長的笑,然後緩緩倒退着離開院子,身影每退一步就模糊一分,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王元妦盯着那對翹起的鞋尖,她總覺得哪裡不對。
突然福至心靈,回想起幼年時候看過的志怪——鞋乃鬼怪之目,鞋尖所指之處,便是陰物視之所及。
此刻那對繡鞋正直直地“望”着她,仿佛真有一雙看不見的眼睛,正透過鞋尖窺探着她的一舉一動。
她試探着要将繡鞋擲出院外。似乎察覺到了她的動作,這院中所有紙人都齊刷刷轉頭,數十雙描畫的眼睛正直勾勾盯住她,衣服下的竹篾骨架發出“咯吱”的聲。
王元妦略微思索,當下有了主意,她屏住呼吸,用腳悄悄撥動另一隻繡鞋,将鞋尖緩緩轉向院外。那些紙人這才僵硬地轉回了頭,原來它們隻能感知繡鞋是否在院子裡,卻辨不清具體的方位。
正暗自松氣時,有兩個身着素衣的小丫鬟垂首走出,她們的身影雖也是黑白的,卻多了幾分活人氣息。隻是當她們擡起頭時,王元妦心頭一驚,本該生着唇齒的下颌處,竟是光潔如紙,平整得仿佛天生就沒有嘴這個器官。
那兩個無嘴丫鬟已悄無聲息地貼近,一左一右攙住她的手臂,力道輕柔卻不容抗拒。她們引着她往内室走去,腳步輕盈得沒有半點聲響。随着她們的步伐,廊下的紙燈籠忽然劇烈搖晃起來。
到了内室,其中一個無嘴丫鬟從桌案上捧起了一套嫁衣,那嫁衣的顔色漆黑如墨,濃郁得幾乎要滴落下來,仿佛是用夜色最深處的色澤浸染而成。
王元妦靜觀其變,任由丫鬟們冰涼的手指劃過她的肌膚,為她換上那件黑色嫁衣。可是當衣料滑過肩頭時,王元妦突然在銅鏡中瞥見一抹刺目的紅,她肩胛下那枚胎記,竟在這黑白世界中顔色那麼清晰。
如同墨色畫卷上不慎沾染的丹砂,灼灼地映在銅鏡裡。而兩個無嘴丫鬟似乎也注意到了,動作突然停滞,本能地身子微微後仰,好像在躲避胎記散發的氣息。
僵持片刻後,丫鬟們終究還是顫抖着完成了更衣,帶着她回到了正堂。
紙人們還在那裡站着,可是唇角的笑意卻愈發明顯,像是感應到了她的存在,院門外突然傳來熟悉的呼喚聲:“元娘?你在哪兒?我怎麼看不見你?快把蠟燭點上!”
她的心跳了一下。
那聲音分明是江焠的,卻帶着一種詭異的失真感,就像有人在拙劣地模仿他的聲調。
她循聲望去,隻見一個模糊的黑影在院門前焦躁地徘徊。那人影輪廓與江焠一般無二,卻隔着一層看不見的屏障,原地打轉,明明近在咫尺,卻對她的存在渾然不覺。
黑影的聲音越來越焦躁,然後逐漸扭曲變形,它甚至不在刻意僞裝,直到那嗓音突然拔高,竟變成一個完全陌生的男聲,沙啞中帶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亢奮:“怎麼這麼黑呀,元娘你在哪裡呢?”
随着聲線變化,黑影的身形也開始詭異地膨脹。原本與江焠相仿的輪廓不斷拉長扭曲,最終化作一個畸形人形。它佝偻着身軀,細長的手臂幾乎垂到地面,
它依舊在門檻前來回踱步,明明隻要再往前一步就能觸到她,卻仿佛完全看不見院内的景象。
王元妦攥緊了手指,盡量放輕呼吸,她低頭看向那雙被自己調轉方向的繡鞋,被她踢得一隻鞋尖朝内,一隻鞋尖朝外,怪不得這外界的“新郎官”一直找不到她。
院門外,那畸形黑影的咆哮聲越來越狂躁,它的脖頸伸長,像蛇一般探向院内,似乎想用另外的辦法找到王元妦。
本能告訴她,對方叫她名字的時候,不能回答!
接下來呢。
怎麼辦?
她這回是真的茫然了。
但是就在此時!
就在這黑白交織的幽冥之中,遠處突然傳來一陣清晰的腳步聲。那聲音不緊不慢,卻讓人有一種莫名的安心,王元妦猛然望去,一道修長的身影自黑暗深處走來,他竟然是整個世界唯一的顔色。
是江焠!
江焠每走一步,腳下枯敗的草木就泛起一絲生機,連帶着周遭的灰白都褪去幾分。
行至院門處,他漫不經心地打了個響指,院外那個畸形黑影頓時發出凄厲的嘶吼,如同被烈陽灼燒的晨霧,扭曲着消散在空氣中。
江焠眉梢微挑的模樣與平日一般無二。當他對她眨眼的瞬間,王元妦甚至看清了他睫毛投下的陰影,這般生動的神情,絕不是那些紙紮傀儡能模仿的。
“怎麼,”他忽然輕笑,聲音裡帶着熟悉的戲谑,“連自家夫君都認不出了?”
滿院的紙人見有人見到了院子,就開始齊聲大喊:“送入洞房!”
跳過了所有該有的禮數。沒有天地可拜,沒有高堂在座,隻有無數慘白的紙人面孔晃動。
它們描畫的眼睛歪斜着亂轉,卻仍僵硬地重複着賀詞。原來這些陰物根本分不清誰是新郎,隻要踏進這院落的,都會被它們強拉進這場冥婚。
而江焠已經走到她的身邊,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掌心那麼的溫熱,她驚愕地發現自己黑白的手指竟然一點點染上了顔色,那鮮活色彩如漣漪般擴散,更奇妙的是,随着顔色的恢複,她甚至感覺到久違的暖意正從兩人交握的掌心傳來。
而江焠緩緩開口,聲音帶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别看它們,看着我。”
王元妦擡眸望進他的眼睛。那雙漆黑的眸子映着她蒼白的面容,她忽然發現,他的瞳孔中竟沒有映出周遭任何一個紙人的影子,唯有她,完完整整地占據了他的視線。
就在這四目相對的刹那,天地扭曲。
整個世界竟然如同被無形的手撕扯的宣紙,那些紙糊的宅院、灰白的燈籠、詭笑的紙人,全都在這撕裂中分崩離析。
裂縫中迸射出刺目的金光,所過之處,陰霾如晨霧遇朝陽般消散殆盡。王元妦隻來得及抓緊江焠的衣袖,便覺腳下一空。
她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廳堂。
王太常和李氏猛然站起身子,而雙英也也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他擡眸望向江焠時,眼底閃過一絲難以捕捉的震驚,可是根本來不及說話,他的前襟突然凹陷,如同撞上一堵無形氣牆。整個人如斷線風筝般倒飛而出。
“砰!”
他踉跄着連退數步。最駭人的是他此刻面容,嘴角緩緩滲出一縷黑血,那張原本俊美如玉的臉龐上,竟浮現出蛛網裂紋,像是被摔碎的瓷像,正在一點點剝落。
這一切發生太過于突然,李氏和王太常頓時瞪大雙眼,吓得連連後退,雙英那些剝落的碎片下露出的竟是一團團黑霧。
“不錯,畫皮之術确實精妙。”江焠笑了,語氣懶洋洋的,那聲感歎拖得綿長,帶着幾分玩味,“這報慈觀香火缭繞,信徒虔誠,可裡面的道長竟是隻披了人皮的鬼物。”
王元妦内心翻湧,她分明記得剛來時,雙英道長對江焠并不放在眼裡。可自從他們從黑白院落脫身時,那道長的眼神分明就變了,像是終于認出了什麼,瞳孔裡翻湧着難以名狀的驚懼。
是錯覺嗎?
雙英一聲輕歎,竟然沒有任何反抗,擡手拂去嘴角溢出的黑血,這個本該狼狽的動作,由他做來卻帶着幾分詩意的哀豔。
他聲音忽然輕了幾分,眼簾微垂,恰好掩去眸中一閃而過的驚悸:“江公子,當真是……慧眼如炬。”
下一刻,他擡眸,重新整了整衣冠,那姿态不似對敵,倒像是晚輩拜見尊長:“百年修行,終究逃不過天命。在下雖非善類,可您這位嶽父,為搏仕途,連親生骨肉都舍得配給死人呢。”說這話,他的鳳眼突然斜睨向王太常。
“你、你這妖物!莫要血口噴人!”王太常也顧不得害怕,一下子拍案而起,那張向來威嚴的面孔此刻血色盡褪。
不過是動了些心思罷了。他本來的确是想請雙英來降服江焠,可那日聽雙英道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