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清未把時潇從坑裡拽出來,第一件事是拿出手铐。
時潇沒有反抗,乖乖伸出手腕,戴好。
她還以為對方會直接将她帶回安保局,但是沒有。
行清未又抛給她一件外套,自己坐到了大坑邊緣,兩條腿搭在幾米深的坑裡,雙腳沒有着落點。
她沒有像看管犯人一樣盯着時潇,目光一直看着地平線上西沉的太陽,“放風超時了12個小時零6分。”
時潇低低地應了一聲,坐到她旁邊,外套披在身上,盡量将裸露的機械骨包裹住。
她很少從這個角度看城市,視野忽然變矮,讓她忍不住回憶起小時候。
大概五歲的時候,時潇也就隻有這麼高。
那時候所有東西看起來都很大,一座四十層高的廢棄樓就好像能沖入雲霄,馬路很寬,需要跑很久才能到達對面,太陽緩慢地從一邊滑落到另一邊,一天好像怎麼也過不完。
那時的城市還沒有污染,生活雖然談不上有多好,但也不算太糟糕。
時潇還能記起那一年吃過的每種口味的雪糕,涼絲絲的口感還停留在舌尖上,就好像昨天才舔食過一樣。
時潇很快意識到,那種涼絲絲的口感是風。
冬日的風撬開嘴角,黏在了她的舌頭上。
就像雪糕最外層薄薄的冰。
“現在是什麼時間?”她問行清未。
“3029年1月6日16點08分。”行清未回答的很詳細,好像同樣在通過時潇的反應印證自己的某些猜想。
時潇估算了一下。
基本對應的上,看來她猜得沒錯。
兩個時空的流速是一樣的,她在門的另一邊經曆過多久,回來之後的時間就會流逝多久。
“這裡發生了什麼?”時潇又問,“辦公樓怎麼不見了?”
“你不知道?”行清未看了她一眼,又将目光落回地平線上。
“從昨天淩晨三點開始——這是我意識到出現變化的時間,實際變化可能更早,這裡被時間腐蝕了,曆時接近三個小時。早上六點的時候,電台辦公樓徹底消失,這個地方空了。”
時間腐蝕——
行清未隻能想到這個怪詞。
如果不是親眼目睹,她不會相信世界上會發生這種怪事。
就像時間洪流在這座建築上突然加速,她眼睜睜的看着牆皮脫落,玻璃融化,混凝土一點點風化雨蝕,露出堅硬的鋼筋骨架。
最後,鋼筋也消失了,整座建築的地表和地下基座都不見了,如同生物體死後被細菌吞食幹淨,隻留下一個生前摔出的大坑。
她和時潇現在就坐在死去建築的大坑裡。
這件事在時潇聽來同樣覺得驚訝。
她明白行清未要表達的意思,建築物在三個小時之内一點點消失了,如果加上肉眼不可見的變化時間,正好是四個小時。
時間點也對應的上。
也就是說,二代系統【小城經營】中的新店在搭建的時候,對标的建築正在一點點消失?
就好像是原子或者某種更小的微粒在時空中發生了遷移。
難以理解的東西。
如果時潇加入了217研發組,她應該能聽到北鬥聯盟的人為她作詳細的解答。
可惜她不是組内成員,也沒有深厚的天文物理知識,聽到這個現象後隻能作出力所能力的最深奧思考。
——哦,有點遵循能量守恒的味道。
川菜館遷移的時候,時潇沒有在旁邊看着,後續也沒再去過那個地方。
如果不是行清未,她恐怕需要耗費更多的時間才能梳理清楚這些事,但是現在,短短二十分鐘,她就弄明白了。
位于荊州城的建築建成的同時,原來的建築會消失。
這個過程不是一比一複刻,而是近似于物體在時空中移動。
之後,時潇又忽然意識到,原來行清未在這裡等了她這麼久。
這位一絲不苟的長官看到了建築物消失的全過程,又在時潇回來的第一時間出現在她面前,及時送來了一副手铐和外套。
從午夜到黃昏,整整十四個小時。
時潇有一瞬間的觸動,但很快清醒了。
隻不過是工作需要,行清未是她外出放風的監護人。
如果她就此失蹤,為了避免處罰,這個人可能還會找她找到天涯海角,但這并不意味着對方對她有多關心。
就像對待離奇出現的大坑和長達14個小時的消失時間,行清未始終沒有多問一句。
她與時潇始終保持着陌生人之間該有的分寸。
不在意,也不關心,不論對這件事,還是時潇這個人。
兩人沒再說話,就這麼靜靜地看着太陽跌落成夕陽,夕陽跌進地平線。
路上來來往往的人群注意到了這個大坑,有些人好奇,但大多數人已經被異種和污染麻木了神經,見怪不怪了。
他們甚至覺得有一天地球突然炸了好像也很合理。
突如其來的飓風可能會将世界清理幹淨,反而一天一天緩慢地腐爛讓人更加難以忍受。
就像住在一隻擱淺的抹香鲸的屍體裡,腐爛的氣體在這個世界不斷膨脹,所有人都知道鲸魚肚皮早晚會爆炸,實在難以忍受的時候,甚至會期待着那一天。
快炸了吧!
全部毀滅吧。
有些人被她們吸引,也過來坐下,學着兩人将兩隻腿耷拉進大坑裡。
他們很快發現這種感覺很不錯,腳下懸空,視線正前方是夕陽,感覺像坐在高高的山峰上看日落。
越來越多的人坐過來,搶不到好位置的人隻能坐到對面。
夕陽落在他們背上,隻能看到一個個暗沉沉的輪廓,他們就像這個世界的影子。
大坑周圍很快圍滿了一圈,所有人都隻是靜靜地坐着,沒有一個人說話。
最後一縷日光落下的時候,地平線上蔓延出一襲黃昏的紅暈,如同酸雨侵蝕城市後留下的鐵鏽色斑痕。
大坑是個沒頭沒尾的循環,太陽落下之後,最佳觀景位也跟着消失。
時潇和行清未坐在裡面,成了人群中平平無奇的一員,沒有任何特殊之處。
街道上依舊湧動着來往的人群,大多數都是黑白灰的色調,偶爾跑過幾道明亮的身影,就像血管裡的紅細胞。
時潇猜這個龐大的身體一定是生病了,所以白細胞和垃圾才這麼多,能帶來活力的紅細胞是那麼的少。
還在堅持運作的白細胞無疑也是很優秀的人。
——還有一群罷工的細胞,此時正圍坐在一個大坑裡。
時潇覺得如果不出意外,她能一直坐在這裡,坐成一具沒有靈魂的骨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