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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戴傩面的“神”大搖大擺從街中央走過,身上銅鈴陣陣,好像領着常人看不見的思念悠悠過市。
衆人紛紛避讓,不住往神靈身上抛灑幹花瓣。
阿洛商在小攤前站定,掃視木牌上奇醜無比的幾個字,刻意壓低了聲音,念道:“涼州花照野,摸骨斷生死,一錠銀一卦。”
一錠銀是五兩銀子。大戶人家小姐的月錢才二兩,和打劫沒差别。
奸商,絕對奸商。
阿洛商蹲下,身上環佩骨片相撞聲音悅耳。他從下至上打量花照野,看着這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帶着侵略性極強的氣場道:“天價啊,準嗎。”
花照野今日沒蒙眼,美目半閉,懶懶恹恹地靠近藤椅。她搖着手指,言笑逌然:“初次見面,不準不要錢。”
阿洛商拿不準她到底看不看得見,抽刀點在她喉前,毫無躲閃,隻有額前發絲因風拂動。
馬頭彎刀削鐵如泥,隻要往前一送,花照野就能立刻歸西,跪在長生天面前忏悔罪惡。可是她過于水靈的眼睛毫無神采地睜着,瞳仁因為幾乎全盲的原因猶如凜冬深潭,無聲,死寂。
阿洛商按下懷疑收刀,大肆打量起眼前人:花照野今日身着千歲綠的織金竹柏圓領袍,暗紋門襟單翻折露出紅色内襟,腰間綴以玄色暗紋大帶和花珠鍊抱腰,二郎腿一搖一晃,衣擺翻飛。
目光落在她腰間鑲滿寶石的煙鬥上,阿洛商半晌沒說話。直到花照野以為人走了,阿洛商才用腳尖踢踢她面前的破碗,打趣:“都幾點了,還沒開張。”
花照野渾身籠罩着頹喪的病氣,沒什麼精神,聳聳肩:“沒辦法,我花半仙兒的卦太準,别聽了不高興。”
“别?”
“涼州話,可以理解為‘她’‘他’‘它’,還可以加個‘們’。”
阿洛商的眉毛瞬間剔得老高,壓着火,按在馬頭彎刀的左手發涼:“看着不像涼州人。來涼州沒多久吧?這麼快就将涼州話說得這麼利索?”
花照野隻聽誇獎部分,大幅度點頭:“沒辦法,小生向來聰慧,一點就通。話說公子不會識人啊,小生當然是涼州人——涼州閑人。”
七年了,還是一張嘴就胡說八道沒一句真話的調調。
阿洛商呼吸過力,眼前發黑,花照野卻不知自己剛剛死了多少次,狡黠歪頭:“客,不能光你套我的話,作為交換,算一卦,讓我也知道你的過去嘛。”
阿洛商有充分的理由懷疑她在裝可愛。
遊街隊伍一眼望不到頭,路過的百姓時不時向花照野抛灑代表美好祝福的幹花,打招呼:“花先生!”“小花将軍!”
花照野會笑着颔首示意,優雅又矜貴。
灑落的幹花,可能是海棠,粉的,白的,紛紛落在兩人發絲肩頭。
阿洛商垂着眼睫,沒人能看清他極力壓抑的洶湧情緒。
“你知道我是誰嗎。”
“不算怎麼會知道你是誰?”
阿洛商沒有拂去肩頭鬓發上的粉白,沉思片刻,伸腳鈎來交杌,随手抛一錠銀入破碗,破碗在地上嘎啷嘎啷轉數圈才顫抖着停下。
“摸骨?”說着,阿洛商攥起花照野手腕,虛放在自己頭頂,輕聲道:“請。”
花照野嘿嘿一笑,揮開阿洛商,仔細檢查完銀子後朝着遠處呼喊一聲:“孩兒們!”
話音未落,一群小叫花子蜂擁而至,七嘴八舌:“花花哥我想吃東街的餌餅!”
“花花哥我鞋子破了先給我買鞋子!”
“不行!先給我買被子!”
“别搶這次輪到我了!花花哥你說句話!”
花照野一副大人模樣,拿腔:“人人有份、人人有份!”
阿洛商一個頭兩個大:……
“你還是這麼……”
“怎麼?”花照野拍拍灰,笑道:“還是?”
“抱歉,想起一位故人。她也是這樣……善良。”
“善良?”花照野像是聽到什麼新鮮詞,奇道:“這詞兒還能形容我?我可是壞人。”
阿洛商垂眸,眼睫落下一道纖長的陰影:“你這張臉看起來,很難聯系上心狠的人。一定騙過不少人吧。”
花照野挑眉,深表反對:“準确來說,我是個好人。”
阿洛商嗤笑一聲,花照野也不強求,右手撫在阿洛商額頭,左手慢慢後摸,指尖搓撚着編入發辮的松石瑪瑙,道:“勒燕人?”
阿洛商漫不經心地“嗯”一聲,帶上一點鼻音:“隻有召朝人才束發。涼州又聚集大量古羌人的後代和勒燕草原的遺民,古羌人好用金銀編發,而我是瑪瑙松石,自然是勒燕人。你若不盲,見我第一眼也能知道,我是勒燕人。”
他好整以暇地望向花照野,話裡話外都在質疑:還‘摸骨斷生死’呢,你不會是個江湖騙子吧。
“我不瞎,隻是畏光!天黑了或是湊近了還是能看到一點糊影的。”花照野也不惱,似乎天生對嘲諷遲鈍,神秘一笑:“客,你等我說完嘛。”
花照野左手停在阿洛商後腦,右手下移,輕輕撫在他的眼窩、顴骨、高鼻、薄唇,硬朗的面部輪廓,繼而捧着阿洛商額的臉頰,手指探向耳後。
啧啧,這臉,不用看就知道是仙子。
花照野撩唇淺笑,看上去十分認可阿洛商的容顔。
兩人離得近之又近,仿佛與喧鬧的遊神隊伍有道看不見的結界。花照野溫軟的鼻息輕輕落在阿洛商的嘴唇,有着微弱的荔枝香。
這香味太過熟悉,像是被厲鬼做了交易的豔屍,輕輕趴在他的肩膀上。
在花照野看不到的地方,阿洛商毫不掩飾飽含野性的侵略目光。
花照野念念有詞,不知道在說些什麼。這個人總是這樣,以為她漫不經心的時候,其實異常認真,很難分辨她哪點是演的,哪點是真的。
“喉結上的傷疤……你前妻心好狠啊。”
阿洛商呼吸稍頓,錯愕道:“前妻?”
花照野嘿然一笑:“你和她還沒完。”她的指尖點在阿洛商喉結,遊走至鎖骨轉向肩臂最終停在右手。阿洛商忍不住問道:“此話怎講。”
這姿勢看上去暧昧不明,可她不帶絲毫挑逗情欲,摩挲過每一根骨骼或掌紋,專注認真,時而露出悲憫的情緒,喃喃:“太慘了,真的太慘了。”
這人的命格确實奇怪。年少失怙,四海為家,偏執,固執,殺業重。明明是帝王之相,但遇人不淑,被利物生生截斷,丢了印玺,落了個“亡國之君”的下場。後得天相救,在仇家吃官糧,混得風生水起,最後成了亂天下的竊國者,卻将到手的印玺再次交奉。
簡單來說就是:沒有爹也沒有媽,逃亡的姐姐、四處為質的他,好不容易長大,還被前妻噶了全家;卷土重來,萬人之上,卻要把前塵往事抛,以身報君恩。
花照野有些拿不準。除去耽于情愛把天下當兒戲的部分,有這樣命格的人,不是皇帝就是太子。
這還是個勒燕人。
花照野心裡咯噔一聲:不會吧,勒燕的王子,被她撿到了?
轉念有一想:不可能啊,勒燕王子已經戰死沙場,屍骨無存,怎麼可能坐在她跟前兒算命?
直到阿洛商有些不耐煩地用膝蓋頂頂花照野的大腿,花照野才回過神,斟酌道:“客,你背上冤魂太多,殺業太重。這幾年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覺,很累吧?”
按理說講到這,客人應該心防決堤開始吐露自己悲慘的童年時光,誰知阿洛商從齒縫中質問:“算到哪了,不覺得熟悉嗎?”
花照野滿臉迷惑:“熟悉?為什麼會熟悉?你這麼慘的,還是頭一個。”
恰似驚雷劈中,阿洛商僵在原地:“别裝。”
“啊?”花照野皺起眉頭,收手:“你有點奇怪。”
“你不記得了。”阿洛商認真端詳花照野每一絲細微的表情:天真中透露出一絲淡漠的神性——她這次不是假裝。
“不可能。”阿洛商猛地站起,喃喃着失控後退,雙眼幹澀,擡首看到散落的幹花在天地間旋轉成嘲笑的鬼臉。他突然被浸在冰封的深海裡了,氣息告急,波濤洶湧,無法自救,無法立刻死去,隻有寒冷和絕望在他耳旁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