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自己逃。”
“我喜歡你,想幫你,有問題嗎。”
“大膽!我不想被燒死!”
見花照野唇角下壓,阿洛商摘下手套,彎腰,唇角一勾,拇指在花照野下巴上用力摩擦過,垂下的長睫将瞳孔擋得嚴嚴實實:“皮膚細膩得不見毛孔,胡茬也沒有……幾個大老爺們這樣?下次女扮男裝,可以用點心嗎。”
花照野确實沒有認真的女扮男裝,不過是束起長發,平日裡穿着公子才會穿的圓領袍。
她是男是女并不重要,在涼州,沒人敢問,也沒人敢因為“她是個女人”而發難,隻有溫頌玉固執地要求:務必隐藏真實身份。
盡管花照野不是很在意,但被阿洛商當面戳穿很不爽,她在地上畫圈圈:“你……死變态。”
阿洛商:。
他重新帶上手套,細緻地檢查屍體,道:“枕骨凹陷,創緣整齊,銳器所傷。一招斃命,活着的時候,她應該,沒受太大痛苦。”
花照野又點上煙,沒抽,隻是放在一旁燒着,道:“徐道微膽小細緻,過目不忘,進入金沙樓後隻做些搜集的小任務。性格合群内向,同僚也差不多都随牧歸澤南下了,應當不是仇殺。”
阿洛商提醒花照野:“她和她的情郎,淩家公子逸呢。”
花照野搖搖頭:“情殺?兩人感情很好。淩家壟斷涼州香料生意,夫妻倆多年不育,收養了一個叫逸的孩子,此後生意興隆子嗣不斷,夫妻倆更加珍愛公子逸。”
“徐道微十歲被父親賣給六旬老漢,反抗不過跑了,在路上遇到人伢子,一路輾轉來到涼州,又賣給涼州刺史蕭家做婢女,後來蕭家被滅門,徐道微是唯一一個逃出來的,再次流落,于路别乞讨,被我撿……”
花照野的聲音弱下去,她想到什麼,打了個寒顫:“滅門。”
她有些撐不住,抽了一口荔枝香重複蔡歌的話:“‘因貪玩而幸存’……”
“這戶人家就是被滅門的,淩逸又是被淩家收養的……”花照野瞬間想通二者關聯,“難道淩逸是蕭家幸存的小公子?蕭家滅門和一個小婢女有什麼關系?不行,必須去淩家找到淩逸。”
“這裡是蕭家的府邸嗎,為什麼會來這裡。”花照野搖搖晃晃起身,問:“從水中上岸後發生了什麼。”
阿洛商本想扶她一把,最終悻悻收手攥拳,展平白布蓋在徐道微的屍體上,起身道:“上岸後,涼州的巡捕說你就是殺死徐道微的兇手,要拿你我歸案。”
“蔡歌,就是剛剛被你吓暈那人是我前上司,目前是我屬下。他不準,要求立刻回京面聖。”
“雙方争執不下,蔡歌就把人打了。你昏迷還抱着屍體不放,走不遠,暫時在廢棄的宅院歇腳。涼州的巡捕已經找來,正在跟影部的人械鬥。”
可能因為是勒燕人的緣故,阿洛商說漢話來聲音低沉,有着類似于老者的緩慢,給人認真靠譜的錯覺。
花照野不禁開始想象他說起勒燕語會是什麼樣子。
她再次确認道:“最近朝廷局勢怎樣。”
阿洛商說不出。
他向來讨厭朝堂上衣冠禽獸的勾心鬥角,看不清明也玩不明白,在草原時就被眼前人擺了無數道,因此下意識地排斥這些彎彎繞繞。這些年若不是桑諾時刻警惕着,阿洛商估計要被朝廷的各個勢力利用完再殺掉——簡單來說就是“玩狗一樣”。
見他沉默不語,花照野心裡頓時沒底:“徐道微隻是一天沒露面,最多算失蹤,涼州巡捕怎麼就知道她死了兇手是我?蔡歌這個人,現在做掉吧。他為什麼要領着你我來此地,又為什麼在我‘昏迷’的時候講滅門慘案?這個人有點東西啊,不動聲色就把我們往這條路上引。你們關系一直都不太好吧,你給他倒茶,他為什麼毫無警惕地喝下?”
門外,影部和涼州巡捕的對峙似乎已見分曉,隻見桑諾終于起身,一改看戲的模樣抽刀出手攔截想要破門而入的巡捕,反手削掉那人的右手,朝屋内提醒道:“大人!”
阿洛商長長舒出一口氣,知曉影部那兩三人沒能擋住涼州巡捕源源不斷的支援,一手變握住花照野細瘦緊實的胳膊,道:“走吧。”
花照野掙紮:“你跑你的,帶我幹嘛!”
阿洛商俯身湊近,卷曲的碎發輕輕落在花照野瓷白的面頰,露出尖尖虎牙:“我怎麼能放你走呢,當然要拿你歸案,将功補過啊。”
被狾犬盯上的恐懼感襲來,花照野大驚失色猛地後退,後腦上咚地一聲撞在牆壁又反彈,快把壓着眼睛的淤血撞出來:“爹的有狗。”
·
一路東躲西藏,前往淩家宅邸的路上,阿洛商還有閑心帶着花照野去青雲觀的浴堂洗了熱水澡。
隔着屏風,阿洛商丢來一把芫荽和幾件衣服,道:“一刻鐘後我在寺廟的後門等你。”
花照野聲音悶悶地:“衣服好奇怪,是勒燕的錦袍?怎麼穿啊。”
阿洛商在屏風後僵了僵,想起失憶這檔子破事,心沉如枯木。
他強迫自己冷靜,道:“裡衣會穿吧?隻是右衽改為左衽。”
花照野點點頭,點完想起阿洛商看不見,應道:“穿好了,然後呢?”
然後?
阿洛商繞過屏風,拾起胡亂仍在地上的衣袍徑直向花照野走來。隔着水汽,在陌生的環境裡,花照野有些無措地側耳辨别阿洛商的腳步聲,語氣愈發不滿:“你怎麼直接進來了,孔夫子在上,有辱斯文!出去。”
阿洛商低頭凝望花照野歪歪斜斜的發髻,抖開上衣,道:“我是未開化的野蠻勒燕人,不歸孔夫子管。”
“伸手。”
勒燕的錦袍穿起來很簡單,阿洛商單膝跪地為花照野整理腰帶上的寶石和流蘇,拿起木梳打散她的發髻,手法格外輕柔,疏通後将兩鬓碎發編入小辮,又墜上金玉寶石。
花照野繞着小辮,故意刺激他:“這麼會編辮子,以前沒少給姑娘編吧。”
阿洛商垂眸,從銅鏡裡望向花照野沒有什麼光彩的眸子,答道:“她不喜歡别人碰頭發。”
花照野捅的那一刀被水泡過後已經化膿,阿洛商從昨夜就開始低燒,頭腦昏沉。
水汽下,他深邃的眉骨顯現出一種異樣的陰鸷,眼睑微紅,睫毛濕長,冰冷的綠眸蒙上洛水畔裹挾白霜的蒹葭。
水光吻在他瘦削的臉頰和喉頭傷疤,光影巧妙地隐藏了他臉上的零散雀斑和紋路,像是吻在抓不住的窗戶紙,或者是虛幻夢境中那把枯寂的金綢傘。
沒人知道他如何在怨恨和困苦中的“晝短苦夜長”。
花照野不會知曉這段眼光中純粹又深刻的恨與久别重逢的愛。
阿洛商有的是時間和耐心,等着花照野想起和争雲飛有關的一切,和阿洛商有關的一切,和勒燕草原有關的一切。桑諾質問過他:失去了記憶就可以原諒過去的錯誤嗎?失去了記憶就不是曾經的那個人了,别猶豫,動手吧。
阿洛商不同意桑諾的說法。
實時證明,哪怕是改名換姓,哪怕是記憶缺失,花照野的所有小習慣小動作,都在向阿洛商的靈魂叫嚣着:她永遠都是争雲飛,永遠是那個抛下一切來草原和親的落魄公主。
隻是,她真的會想起浩浩蕩蕩的送親隊伍,蜿蜒不絕的娘娘河,不見天際的勒燕草原,以及,我嗎?
阿洛商抿了抿唇,目光不知第幾次滑到花照野的嘴唇和耳垂,鬼使神差地湊近後又猛地後撤,像是的竭力壓制着什麼。
他細細撫摸過斷了又被接上的煙杆,将這花紅柳綠的玩意兒挂在花照野腰間,再次跪下為她穿好鞋襪,理順額前的黃金鍊,細細端詳後用勒燕語道:“争雲飛,真是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