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去。
求你了,回來。
我帶你走。
沒人會知道,也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争雲飛奔跑時帶過的風,吹碎了阿洛商心潭上的那片碎金,自此變得波光粼粼。
“放開我!”
争雲飛甫一甩開阿洛商,天旋地暈,一口鮮血噴湧而出,濺了阿洛商一臉!
力道帶着她踉跄,眼見就要撲倒,被阿洛商一把接住。
“呼、呼……”
手捂不住,血液從指縫流出。争雲飛怔望着掌心的血液,極其刺眼。
兩人紛紛愣在原地。
阿洛商是沒反應過來好好一個人怎麼就吐血了;争雲飛是不敢置信她現在竟如此脆皮。
“我….”争雲飛手背不住抹下嘴邊鮮血,糊了半張臉,視線明滅模糊。
“我還沒見過三月的江南……
“我不想死……我真不想死了……”
争雲飛歇力倒下,在落地的瞬間被阿洛商攬住。
“争雲飛!”
平瑞二十七年,春,争雲飛和親勒燕草原。
沒人知曉,前所未有的危機與苦難,如同地獄餓鬼一般附身壓向草原。
·
阿洛商一從操練場回來就解甲沐浴,直奔争雲飛的大帳。
他嘴裡叼了一根狗尾巴草,含糊不清地吩咐侍衛去小廚房端來鹵牛肉、搗珍、糟魚、酸白菜、龍井梨白飲和小米粥來。
“大人,小王妃醒了?
這侍衛姓末那樓名桑諾,他們家世代為勒燕大祭司,桑諾又是和阿洛商一起長大,一起入召為質,情比金堅,無話不談,什麼玩笑都敢開。
若無平瑞十九年的那場叛變,待阿洛商為王,桑諾将是他的大祭司外加右丞相。”
阿洛商照着桑諾後腦勺就是一巴掌,佯怒,嘴角卻不受控制地揚起:“八字沒一撇,什麼小王妃!”
“别裝了!您等這一天可是很多年!”桑諾的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就讓小王妃吃這些啊!寒酸,實在是太寒酸了。我去給你整個全羊宴來。”
“呵呵,‘我給你整個全羊宴來’。”
阿洛商學桑諾陰陽怪氣。身後藍天洗練,牛羊成群,愈發将他襯托地高大偉岸。
他故作神秘道:“你懂個屁。她多少天沒吃飯了,能一上來吃這麼多肉嗎?勒燕的吃食吃得慣嗎?照我說的做。記着啊,要用新碗筷——用那套西域進貢的玲珑貼金白玉碗,切不可沾上羊膻氣!”
屋外兩人拌嘴,屋内的争雲飛早醒了。
她眼神飄忽,難以聚焦。聽到阿洛商推門進來的聲音,立刻翻身背對着他。
“……”阿洛商已恢複平時的正經模樣,呸掉狗尾巴草,頓時不敢再上前半步。
過了許久,賬外的侍衛開始指指點點議論紛紛,争雲飛才開口,幹巴巴道:“進來吧。”
直到接收到準确的指令,阿洛商才上前,馴從地蹲在争雲飛榻前,像隻在努力思考的小狗一樣歪了歪頭,不明白主人為什麼生氣。
他身上還帶着操練場洗不掉的肅殺氣息,鐵鏽、北風、青草混合在一起的,荒遠又孤寂的味道。
這種味道總與生死相關。
争雲飛忽地想起,阿洛商本職上是一個在戰場上以命換命的戰士。一個随時都會在戰場上暴斃,被敵人割去耳朵作軍功邀賞的戰士。朝不保夕,生死不定。
欺負死人沒意思。
争雲飛這才轉過身,沒成想一下撞進阿洛商懷裡,兩人鼻息相繞,阿洛商纖長的眼睫顫了顫:“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跟在後面,端着大盤小碗的桑諾:???
不是,大人,又被奪舍了?您您您平時不這樣啊!
可等他看清争雲飛滿是病氣的面容時,瞳孔卻劇烈地震:我去去去去去去去——
“真愛!”
此時的争雲飛,眼尾殷紅,清減蒼白,可以清晰地看到脖子上蜿蜒曲折的青紫血管,發絲霧霧地,尾端糾纏在一起,竟然有幾分江南潮雨連陰下病弱美人的意味。
要不是大氣明媚的皮相始終緊緊貼合深刻立體的骨相,根本沒法看。
阿洛商看看争雲飛看看桑諾,看看桑諾看看争雲飛,伸手擋住桑諾的視線:“滾出去!”
桑諾大喊一聲:“咳,不是——不,是!”
阿洛商他像是知道桑諾在心裡蛐蛐他,飛出一記眼刀,嚴嚴實實地擋住争雲飛,起身就要打人。
桑諾反骨上身,撲上前來,差點栽争雲飛懷裡:“小王妃!啊不!真愛!!!你跟了我吧!我對你好!!!我比阿洛商大方!給你準備全羊宴!!!”
争雲飛卻一副見慣了的樣子,默默抽回手,淡定得很:“我不吃羊。”
“那手把肉!”
阿洛商:……這不還是羊。
争雲飛笑笑:“我不喜歡比我矮的。”
桑諾呆呆跪好,吸着鼻涕問:“……你多高?”
“唔,很久以前量的,七尺六寸?”
阿洛商補刀:“吃那麼羊吃狗肚子裡去了,這都比人家矮半寸。”
桑諾石化,兩眼閃淚花。
“妖孽。”
争雲飛:“……哈?”
剛剛還真愛呢。
一時間三人各懷心事,阿洛商的臉色尤其好,卻忽然一凝,莫大的危機感襲來。
如果美貌和權力不能同時擁有,美貌也會是負擔。别人先不說,光是桑諾見了争雲飛也是滿口真愛。如果是别人呢?如果是勒燕那群……
阿洛商綠色眼眸一壓,殺氣四溢,身後似乎有隻憤怒的蒼狼在咆哮,比了個脖子咔嚓的手勢,對着桑諾道:“滾不滾吧。”
桑諾瞬間寒毛顫栗,忙不疊布好肉菜湯飲,腳底抹油溜了——還一步三回頭:“真愛!我會一直等着你的!”
阿洛商:“滾!!!”轉過去面對争雲飛,又是一副做小伏低的模樣。“桑諾是我發小,這裡……”阿洛商點了點腦殼,“從小就不太好。”
見争雲飛似笑非笑,阿洛商心裡空空的,更不高興了。
“北方與梨俱部落打得不可開交,死傷慘重,勒燕巫醫無能為力,庭前柳主動請命随營。他說,以後的日子很長,重逢的會再重逢。”
争雲飛眼中的光一點點暗淡下去,阿洛商心頭一酸:“我姐姐伽西耶極力阻止。畢竟刀劍無眼,死生一線。”
“不必說了。愛見不見。他當年假死得一幹二淨,一點念想都不留,我沒打算原諒他。”
阿洛商連連點頭表示認可,并在心裡的小本本上字迹工整地記下:
幹脆理智有原則。
不能觸碰高壓線。
幹事之前先報備。
“那咱不提他了,吃點東西吧,太久未進食,我很怕你受不住啊。看這個。”說着,阿洛商端來浸着濃濃鹵汁的牛肉,笑眼彎彎:“香吧。”
他若長了尾巴,現在必定高速旋轉,讨好:香吧香吧,從宰牛到鹵好,每一步都是我親手做的哦。
争雲飛暗松一口氣:還好沒問吐血的事。
她還沒編出可信度高的理由——也可能,阿洛商知道她一句實話也問不出?
勒燕王的仇已報,若想弄死老皇帝,隻能依靠阿洛商的兵力。
争雲飛稍稍掙紮一下,道:“不想吃肉,太膩了。”
可香味撲面而來,她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嚎一聲: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不吃拉倒别把我餓死!
“那開胃的酸白菜呢?還有養胃的小米粥——勒燕是沒有小米,但這些不是搶來的!我昨天去互市上換了許多東西……”
看着阿洛商興緻沖沖的模樣,争雲飛突然感覺很荒誕。如何也揣摩不清他的心思。
在排除了無數可能後——完了,這人真的喜歡自己?!
喜歡她什麼?
殺人不眨眼?冷酷無情?利益至上?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但也演得太像了吧!
阿洛商啊阿洛商,你到底想幹什麼?!
争雲飛滿臉驚悚,阿洛商卻以為她被感動了,麻利地搬來炕桌和憑幾,将争雲飛扶起來,開始碎碎念:
“草原不比中原,飯食單一,多為紅肉白奶,你怕是一時半會吃不慣。這邊幹,種不出什麼蔬菜,不過白菜是我的兵在閑時種的……勒燕,晚飯在一天當中最豐盛,今天練兵事多,晌午沒能排出時間,等到晚上我再給你炒幾個菜……你來這,日長路遠的,委屈你了,不過别擔心,我姐姐不會為難你,我也不會,你要是想走,我随時把你送到你要去的地方……”
阿洛商隻是面無表情時顯兇。他下睫毛過于濃長,近距離看着,竟顯得委屈可愛。
眼前的一切被吃食的熱氣蒸騰得漸漸模糊了,可能是阿洛商熾熱的眼神燒的。
争雲飛還沒緩過來。
她承認,很久很久以前,情窦初開之時喜歡過阿洛商。可她不知道那叫喜歡,隻是睜開眼想見到,閉上眼會入夢。
阿洛商呢,那時的阿洛商,也是這種感覺嗎?
兩人都在不明情愛的情況下,就開始患得患失了嗎?
不對,肯定不對,還不知道阿洛商跟召朝的老皇帝做了什麼交易。
更别提醒來後鐵雁營的虎符就不見了。是被阿洛商拿走了?身在異鄉想要安身沒點兵權怎麼能行!
争雲飛呼吸粗重,手中的小米粥沒什麼味道,嚼久了才有淡淡的甜味。
阿洛商仍在自說自話,一會撓撓頭,一會碰碰鼻尖,眼神跟出巡一樣,看看這看看那,就是不敢看眼前那人。
嘴上說着“你要去哪裡我都支持你”,眼淚卻快委屈得隻待一聲令下就嘩嘩流下:之前都是我的錯你别不要我我真的等你很多年……
争雲飛似乎想象到他面條寬眼淚直流的模樣。
既然氛圍都到這了……争雲飛捏上阿洛商的手指,偏頭笑道:“小王妃,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