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鼓再度擂響,而争雲飛不懼怕不動搖。
梨俱部鐵騎像是北地終年不化的堅硬玄冰;四野烈火如歌,鬼影叫嚣着扭曲着生上天空。
她帶着一絲被打擾的不耐煩,脊骨筆直,像一把鋒芒畢露的發硎鋼刀,平靜道:“來戰。”
雙方将士被這瘦弱但永遠不會倒下的身影震住,第一次以獨立個體的眼光投來欣賞,而不因為:她可能是勒燕未來的小王妃。
梨俱部不确定是否有詐,勒燕不确定争雲飛到底武力幾何。
丹輝下意識上步,铠甲聲鈍挫,被阿洛商一把拉住:“急什麼。”
争雲飛在黑夜中耀眼得炫目,阿洛商的眼中閃着毫不掩飾的得意與熱切。好像不管争雲飛能否戰勝敵方,他都要在戰後将她高高舉起,痛快地所有人炫耀:有且隻有我是她的。
蕭挽挽在一旁恰當地嘿然一笑:“爽死了吧?”
阿洛商存心沒有理會丹輝的局促,似乎是一種威脅或者是警告。他剛要猛點頭表示“爽死了”,伽西耶眼神輕飄飄地掃來,衆人立刻靜聲。
霍卡吊兒郎當地跨坐在高大威猛的戰馬上,盤起馬鞭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馬背,居高臨下地俯視争雲飛,道:“單挑?從前從未見過你……你知道我是誰嗎?”
争雲飛未着片甲,額上系着毛茸茸的卧兔兒,濃綠色的寶石墜在額心,将白皙的臉襯得如玉質般冷硬。她歪頭,辮發鋪散在胸前,慢悠悠地擡擡唇角,道:“我隻知道勒燕的鐵騎,草原的狼公主……你是誰,重要嗎?”
霍卡臉色瞬間黝黑,隻聽争雲飛接着道:“你不行——叫你老子來。”
“你行?哈,你算老幾?
“前五?就是連前三都擠不進去的廢物嗎
“前三?哦,前面還有兩個人的笨蛋啊。
“第一?你在開什麼玩笑,當在場的都是死人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辯不過争雲飛,霍卡忽然仰天大笑,雙眼透出病态的狂熱,道:“這麼喜歡伽西耶?你知道她幹了什麼事嗎?烏洛蘭·明歌原本是有姊妹的!對!就是她!你喜歡的、崇拜的草原的狼公主,為了自己活命,親手射殺自己的女兒!!!”
争雲飛有些遲鈍地回首,第一眼看到緊抿嘴唇的阿洛商,第二眼才找到伽西耶的方向。
草原的寒風在悲恸地嗚咽,伽西耶卷曲毛燥的長發被風吹起又丢下,勒燕人特有的野豔眉眼不怒不哀,眼中無悲無喜,好像隻是聽到了一句十分平常的問候,比如“今天的天氣是不是很好呀”,“晚上要不要一起去吃手抓羊”。
霍卡達到目的,暢快地桀桀笑起來:“你看看,你看看,你們所謂的什麼愛呀忠誠呀,都是手段和陰謀,惡不惡心”
争雲飛卻眯眼,像隻狡猾的屑狐狸:“我以為是誰呢,原來是隻小瘋狗。”說罷戲戟回風掃葉,萬夫莫開,好若遊龍出海,勢不可擋!
霍卡惡劣一笑,以蠻力挑飛争雲飛手中戲戟,阿洛商順勢擲來一根馬槊為其解困,争雲飛擡手接住,睚眦必報,一記回馬槍将霍卡挑下馬背!
争雲飛飛身下馬,步步緊逼,逼咽下一口從心肺返上來的血,倒踢杆尾,馬槊似劍的前端直戳霍卡心窩!
霍卡并非省油之燈,運斧生風,揮倒争雲飛後劈向争雲飛肩頸!争雲飛藏勢後撤,一個擺尾躲過瞬接鳳點頭刃尖霎那刺破霍卡頸側,刁鑽地直取咽喉!
霍卡踉跄後退,抹過脖側鮮血便吃進嘴中,出乎所有人意料開始賣慘求饒:“一上來就下殺手,真是太沒風度了!别殺我啊,我可不想死——”誰料霍卡話鋒一轉,獰笑道:“我這次來,是要送你們一樣東西……”
說罷,不等所有人反應,一隻斷臂被正正好好被扔在争雲飛懷中!
正當争雲飛嫌惡地想要丢開,卻看到斷臂的腕骨上不偏不倚有一顆拇指大的胎記。
被灌下的慢毒早已發作,争雲飛牙縫滲出鮮血,模糊的記憶卷着三九寒風呼嘯而來。
大概是個下雪天,空氣濕冷,庭前柳向飛奔而來的小小争雲飛張開雙臂,小小争雲飛一頭紮進他的懷中,而庭前柳左手腕骨上淡紅色的胎記在争雲飛眼前一閃而過。
或者是某次發燒,燒得小小争雲飛渾身酸痛,已經感受不到四肢,庭前柳心疼地俯下身,攬着滑落的廣袖,清癯冰冷的手背伸出來憐惜地撫在争雲飛的額頭臉頰。恍惚間,小小争雲飛看到庭前柳手腕上那塊淺淺的胎記。
馬槊呵?一聲落地,争雲飛輕輕勾住這隻冰冷地斷手,血從嘴角滲出,雙目朦胧地望向四方,卻在一須臾間失去光明。
直到伽西耶有些凄厲地慘叫穿破草原濃重地霧氣鑽進她的耳朵才能重新看到天地萬物。
阿洛商不知從何方奔來,一把将争雲飛摟在懷中順着她的脊背,一顆又一顆豆大的淚珠混着唇齒間的血砸在斷手和阿洛商擁住她的手臂上。
風吹起草原上的五彩幡帛,巨大,震撼,每一塊彩帛都在低聲誦禱,抓取長生天的聲音。
争雲飛崩潰地閉上眼,鮮血嘔出落在前襟,聲嘶力竭地咆哮道:“放開我!血債血償,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
阿洛商的聲音忽遠忽近,撈着争雲飛的膝彎将她抱起,往身上一攏,好像在安慰她:“好了沒事了,松手,松手……”
在場的所有人都認出了這隻斷臂——不過不是因為這枚慘淡的胎記。
比如蕭挽挽。
離得太遠,他看不到胎記,但他看到卡在斷臂上的方镯。
他清楚的記得這枚尺寸不合适的方镯。
這枚鑲嵌滿無數彩寶的黃金手镯最初在輝夜王後手腕上晃晃蕩蕩地戴着,後來到了他王兄的手腕子上。
蕭挽挽向來喜歡花裡胡哨的東西,不止一次被手镯上絢爛的寶石吸引,纏着他哥鬧着也要帶帶看看。
他王兄每次都看着這枚圈口過小的方镯笑得一臉蕩漾,然後殘忍拒絕。
再後來,他王兄從城樓墜下以身殉國,咽氣前将這枚尺寸不合适的手镯若剝離骨肉一般脫下,一如他拒絕蕭挽挽時那樣果斷,鮮血淋漓地交還給伽西耶,告訴她“一定要向前走”。
伽西耶大婚後,這枚方镯就緊緊貼在庭前柳的手腕上。偶爾會露出黃金閃耀的一角,被蕭挽挽多看了幾眼,庭前柳就再沒讓這镯子露出來過。
現在,這枚似乎纏繞着詛咒、或者是厄運的方镯緊密地貼在那隻蒼白、死氣沉沉的手臂上。那手的主人生前似乎受盡折磨,指甲被盡數拔掉,斷面血肉紛亂,像是被鈍刀砍下。
黑色的污血胡滿半條手臂,方镯揣着不懷好意的詭笑望着蕭挽挽:你真的想佩戴我嗎?你看看佩戴過我的人,都是什麼下場?
天地晦暗。
他聽見伽西耶憤怒悲傷的吼叫,重刀勢大力沉地殺向霍卡;看到争雲飛怔怔地盯着那隻手臂,一口血從她的口中湧出染花衣襟,在暈倒前被阿洛商捂住眼睛,接在懷中。
蕭挽挽感覺自己的靈魂越升越高,有點不太能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
是的,他确實想讓庭前柳“死”,不過這隻是一種願望,而不是一種狀态。
他太了解伽西耶了。
就如她的名字一樣,這位草原的狼公主是不可能為他的亡兄停留太久,也清楚地知道好事無論如何也輪不到自己。
可是,可是……
蕭挽挽想起故國的暴雪,想起阿莫卡和勒燕曾經交界的那片終年積雪的茫茫原野和貧瘠土地的萬尺之下連綿不絕的黃金礦脈。
他發現自己執着的東西都是夢魇和詛咒。
庭前柳是死在北線邊緣嗎?還是被梨俱部俘虜折磨緻死?
亡國的景象開始在蕭挽挽眼中無限循環,他的王兄一次又一次在他的面前自刎從城樓上墜落,伽西耶拼盡全力也沒有接住他。
蕭挽挽白金色的高馬尾在夜中尤其晃眼,紅寶石一般的眼睛因應激震顫,聲音艱澀:“……下雪了。”
丹輝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蕭挽挽肩膀,蕭挽挽感受到靈魂歸位,紮紮實實地踩在草原的土地上。
丹輝依舊寡言,像一塊沉默的隕鐵。
他毫無生趣的棕眸堅定地望着蕭挽挽,似乎是在說:“這裡是勒燕。春天來了,不會下雪。勒燕不會步入阿莫卡的後塵。”
丹輝向天空揮舉手中的大刀,身後士兵的铠甲發出铿锵沉重的聲響。
蕭挽挽這才如夢初醒,拔出兵器:“衆将聽令!”
“梨俱賊寇格殺勿論!”
“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