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打了。”
“什麼?”蕭挽挽手中的煙鬥差點掉地上,皺起眉頭不敢相信:“你知道上次有人說‘不想打了’之後發生什麼了嗎?”
“我王兄,他說他不想打了。然後梨俱部落将我們的金礦搶走,阿莫卡國滅。”
“因為她?!阿洛商,因為她?!你還記得你是誰嗎!”
阿洛商皺眉,心虛地往伽西耶的方向望了一眼:“你嚷嚷什麼?”
“你知道嗎,我母親最後一位摯友,召朝的長公主扶桑君争昙病故。病故。她們都正直壯年,病故。再等下去,能等來什麼?親友死盡?故人崩離?
“生靈百年而已。我不能等了。”
蕭挽挽忽然反應過來:“所以你那天跪伽伽帳前就為了這個?”他激動地跳起來,丹輝和桑諾聞聲也尋着吵鬧看過來。
“就為了這個!你還不如逼着伽西耶同意你倆即刻大婚!”
蕭挽挽不知道自己在氣什麼,也不知道在害怕什麼,隻覺得不對勁,太不對勁了,或者說,阿洛商本來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為了一碟醋包了一盤餃子。
從他回草原後做的每一件事——從忍辱負重卧底那木仁身邊開始,直到與伽西耶裡應外合弑殺那木仁,他做的每一件事、每一個選擇,都是為了想方設法将争雲飛弄到身邊。
蕭挽挽第一次覺得阿洛商陌生。
是,阿洛商是古怪,既不像勒燕人,也不像召朝人,像是勒燕與召朝交界處的燕支山上的遊魂,沒有歸宿也沒有牽挂。
那這一路走來,他們算什麼呢?
并肩作戰的袍澤兄弟算什麼?
他把他們當什麼了?
蕭挽挽氣得眼前出現黑影,努力保持理智:“伽西耶不可能停下。
“就像你的父王那樣,烏洛蘭氏的血脈不會停下。戰争不可能結束。一旦勒燕停下,梨俱部落怎麼滅了我的阿莫卡,就怎麼滅掉你的勒燕。
“更何況南邊還有随時準備一雪前恥的召朝和西邊蠢蠢欲動的樓蘭遺民——真是的,滅國八百年了還不消停。
“我希望你還記得伽伽為什麼會同意留争雲飛一命。她是你唯一的血親啊阿洛商,我們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該同進退嗎——你信不信伽西耶把她剁了藥酒裡?”
一雙蓑羽鶴落在不遠處,頭頭終于從争雲飛懷中起身去咬着玩。
見争雲飛想起身追,阿洛商不動聲色地捏住她的手腕,不許她離開。
熨貼的熱意傳來,争雲飛不解地望向阿洛商,阿洛商假裝什麼也沒有發生——但依舊緊緊将她的手腕握在手中。
蕭挽挽又抽一口煙,試圖為阿洛商辯解:“怎麼,良心發現?有了牽挂?你清醒一點,你出生就在戰場。你殺了那麼多人,屠了那麼多城,别告訴我你現在怕報應在她身上,要去向長生天和娘娘樹跟前跪經忏悔了。”
蕭挽挽說起勒燕語語速飛快,争雲飛聽不懂了。就算前幾句依稀聽懂些,可惜一個字也進不了腦子,和為舞蹈伴奏的胡琴一樣,轉頭就忘記了。
争雲飛又深又黑的眼睛呆呆望向阿洛商,動了動手腕歪頭表示疑問。
阿洛商的指尖纏着她的發梢,不知道醉酒的争雲飛有沒有聽懂他們的談話:“别裝。你也不想打了。丹輝也不想打了。”
避免連坐,丹輝悄悄溜走,沒有搞清楚狀況的桑諾呆愣了一會才去尋丹輝。蕭挽挽沉默幾分,道:“我是不想打了。但我要打——隻要戰争不結束,我就有辦法讓庭前柳‘不小心’死在前線,到那時……”
!!!
蕭挽挽猛然止住話頭,俯身側耳貼地,一躍而起:“……二十裡……八千鐵騎,不,十裡……王上!有敵襲!戒備!全軍戒備!!!”
眨眼間北方蕩起塵煙,大地震動,梨俱黑色鬼軍成扇形從遠處山丘上包裹而來。
歡慶氣氛當即消失,琴弦繃斷衣擺被踏碎,驚慌失措的尖叫聲此起彼伏,混亂中火把落地點燃烈酒!
伽西耶當即将明歌塞入桑諾懷中,命令道:“桑諾聽令!攜婦孺病殘退至後方!探哨何在?弓箭手準備!”
“報——前方五裡騎兵八千,梨俱部鬼軍突襲!”
哨兵話音未落,又一身穿皮裘的探馬穿着粗氣噗咚跪地,身上夾雜着風塵仆仆的北地風雪氣息:“報!!!大祭司傳來戰報——極北……極北……”
勒燕王一把推開桑諾和明歌,讓他們快滾;以蕭挽挽為首的蔚水營弓騎兵整裝待發,大箭拉弓,酸澀的拉弦聲整齊傳來!
伽西耶眨眼間換上戰甲,重刀出鞘寒光破空,喝道:“磨磨唧唧!說!”
“王上!極北……極北失守了!”
所有人都停下動作,丹輝剛踩上戰馬腳蹬,整個虎贲營随着丹輝的目光回首望向北方;長空有星隕落,阿洛商一把抱起争雲飛将她送上踏青,用盡全力一劈馬臀:“走!”
“阿洛商!”
争雲飛酒登時醒了大半,來不及反抗,阿洛商的戰馬踏青便馱着争雲飛一個箭步沖向後方,無論争雲飛如何勒馬踏青都不願停下。
她倏地想起阿洛商對她說過的話:“……你的指令不堅定,它就猶豫;你若妥協,它就反抗。”
争雲飛一手在上一手在下用盡全力抓短缰繩,向上一次又一次拉緊缰繩,雙腿夾緊馬肚,身向後仰,暴喝:“停下!我說,停下!”
踏青接收到絕對命令,立刻停下,前蹄起揚!
與此同時,戰鼓隆隆擂響,力穿黑夜。
勒燕王伽西耶的神色極其不分明,吼道:“點火!”
士兵訓練有素地點燃箭簇火油,伽西耶立直身體,提刀下劈:“放箭!!!”
燎原烈火霎時蕩開,沖得争雲飛衣袂翻若爛漫海棠,月光如墓邊靜水,不動聲色的流淌在她的裙角。
說時遲那時快一頭兀鹫在箭雨中穿梭,越過盾兵,閃電般沖而下,直直啄向伽西耶雙眼,争雲飛毫不猶豫奪下飛出袖箭策馬擋在伽西耶身前!
袖箭淩厲似銀練破空,幹脆利落地射瞎兀鹫左眼,兀鹫痛苦地高速墜落,被蕭挽挽一箭射穿心髒!
争雲飛餘光瞥見蕭挽挽手臂穩健,側臉線條緊繃沉靜,他一但拿起弓箭,就會有超脫年齡和性格的可靠。
她移開眼,喘息着忽略伽西耶眼中閃出的異色,目光越過列陣在前的虎贲營,隻見凜風呼嘯,梨俱部鬼軍魑魅一般的黑影踏破火海,電光乍破間阿洛商的楓河營毫不猶豫地發起第一次沖殺——隻見阿洛商一馬當先,彎刀飲血,對上一玄黑鐵騎!
玄黑鐵騎之上,一人長發覆面恰如鬼面,頭戴鹿角帽,腰挂雪狐尾,手持劈山斧。
争雲飛看到覆面之上那隻惡如鬣狗的眼睛。
彎刀對巨斧,梨俱部鬼軍閃擊如雷霆,兵器相交間火花四濺,殺氣蔓延,兩人竟難分上下,生生打了個平手!
伽西耶的心沉重地跳動一拍,低聲道:“怎麼是霍卡?”
踏青不安地來回走動,要去觸碰踏風的鼻子,争雲飛将踏青拉回,問道:“誰?”
“霍卡,伊邪單于的兒子,梨俱部未來的首領,統領鬼軍。”伽西耶升騰起不好得預感,“鬼軍南下……極北門戶失守,竟然輸得如此慘烈。”
第二批沖鋒開始,急風驟雨一般迅猛浩大。
馬蹄踏得江山動蕩,阿洛商屈折左臂抹去彎刀上滞澀的血珠,天地在此刻靜止,争雲飛看到阿洛商的睫毛緩慢張合——阿洛商再度亮出彎刀銳利的鋒芒:“殺!”
血珠乍破濺進阿洛商眼眶,血淚般留下,阿洛商卻無知無覺,好像他才是草原上索命的厲鬼,戰無不勝,所向披靡!
隻見阿洛商越戰越勇,抹去下颌血迹,餘光掃過争雲飛,劈砍愈發狠辣,刀刀争鳴!
第三批沖殺開始前,梨俱部玄鐵騎節節後退,四濺的血水濡濕争雲飛的衣袖,她“啧”了一聲,随意挽起一把被丢在血水裡的豁口戲戟,甩去的血珠,千鈞重量在她手中如同一根能寫出一幅狂草佳作的毛筆,月牙形的鋒刃輕易便劈開酒樽,斜面蘸了被血染紅的酒水。
酒液浸濕戲戟上的旗幟,随着争雲飛的舞動在草原初春寒涼的空氣中獵獵翻飛。
她跟着彌屠戶學的就是百刃為兵,加上其悟性極高天賦極強,對何種武器都是信手拈來。此刻,争雲飛眉眼凜然,毫不掩飾野心和對權欲的渴望,斜眼望向霍卡時顯得分外驕狂。
要想在勒燕站住腳,必須拼出命拿出點實績來。
要麼是先登首功,要麼是先鋒首勝。
擒将斬首就在眼前,這是在勒燕立足最好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