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弓者,挽也,思援弓繳而授射甲革。”
伽西耶拉弓搭弦的姿勢和那個人完全重合,蕭挽挽瞳孔顫栗,險些不能控制戰馬。他垂眸轉過臉,将掌心掐出爛,血珠落地成冰,在雪地猶如盛放的梅花。
任是癡傻也能看出勒燕王的決定,全軍肅穆,像是一種默哀,遠在城樓之上的明歌卻咯咯笑着,甜甜地說,爹爹,你冷不冷?明歌好想你啊!
“不……不!!!”争雲飛驚叫着前撲,被阿洛商一把箍住:“……争雲飛!”
“松開我!松開!”在阿洛商懷中,争雲飛的掙紮猶如蚍蜉撼樹,她轉過身,掐着阿洛商的領子,将他拉低,質問:“哪怕不要這座城,哪怕割地賠款,我們不該救他嗎!……明歌還是個孩子,他的妹妹為了你們的榮耀而死,難道、難道明歌也要……阿洛商,阿洛商!”
阿洛商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噓,冷靜。争雲飛,冷靜。”
“冷靜!你讓我冷靜!我應該怎麼冷靜!他的性命難道還沒有一座城池重要嗎!”
阿洛商的聲音有些許哽咽,道:“争雲飛,生死不強求,三千世界,每天都在死人。”
“可他話都說不囫囵……他是你血脈相連的孩子,你們身上都流淌着輝夜長公主的血……輝夜長公主一個人來到勒燕……”争雲飛錘着阿洛商的胸口,指骨在他的重甲上砸爛,血很快就被寒風吹得凍住,阿洛商攥着她的手腕,埋在她的頸窩:“我知道。對不起。”
争雲飛崩潰地大哭:“阿洛商,如果今日在城樓之上的是我,你會怎麼辦。”
阿洛商說,作為你的阿洛商,哪怕是用一千座城一萬座城,哪怕是用我的性命,我都要來換你。但是,我首先是勒燕草原的烏洛蘭将軍,才是你的阿洛商。
争雲飛耳中嗡鳴,鼻血流出,阿洛商慌亂地去抹她臉上的血迹,争雲飛輕輕松開手,恍惚道:“易地而處,若城樓上的人是你,無論如何,就算跪着,就算用我的尊嚴——我都會救你。”
她搖搖晃晃轉身離開,飛揚的發絲從阿洛商挽留的手指中溜走,阿洛商再度去追,争雲飛不知從何處挽來一杆長槍,槍法詭谲若瀑雨亂花,至苦至悲,霎時将阿洛商逼退!
争雲飛快馬加鞭奔向城樓,亂箭帶着流火紛紛而落,被射下戰馬滾落入雪地,她孤身一人在龐大的軍隊中逆流,用盡全力一腳深一腳淺地前進,一路殺至城樓!
利箭破空聲穿雲破霧,争雲飛忍淚回望,卻見伽西耶在射箭的前一息回身放箭,将伊邪單于從馬背上射落!
主帥落馬,梨俱鬼軍陣腳大亂,伽西耶拔刀振臂,喝道:“将士們,包抄中軍,殺!!!”
争雲飛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她用手背抹去鼻血,穿過火海大步奔上城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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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吸入太多煙塵,明歌柔軟的小身體躺在庭前柳懷裡,不動了。他小幅度地搖晃着明歌,像是在哄他睡覺,輕輕唱着從前哄争雲飛的歌謠:
“胡馬,胡馬,遠放燕支山下。
“跑沙跑雪獨嘶,東望西望路迷。
“迷路,迷路,邊草無窮日暮。”
“不——”
争雲飛嘶喊聲如泣,反握長槍直戳庭前柳心窩,一把奪回明歌,懷抱着他的屍體,心髒抽搐,支撐不住頹然倚靠在原本華麗如今頹敗的柱子上。
她一滴眼淚也不敢流下,将臉埋在明歌小小的胸脯上,妄想聽到一些和生命有關的聲音。
明歌的溫度迅速下降,臉蛋仍舊紅撲撲的,嘟嘟的小嘴微微開啟,好像下一刻就會咯咯笑起來,怯生生地說:芋圓兒姐,你怎麼才來呀。
争雲飛四肢麻木,眼中溢出困惑和不解,無數細節從争雲飛腦海中快閃,最終如破碎蝴蝶一般彙聚成庭前柳溫潤如玉,霁月清風的模樣。
四下皆是細作零落的屍體,争雲飛顫抖不止,捂着心口诘問:“為什麼……為什麼!!!”
庭前柳不管被争雲飛一槍杆杵出的内傷和嘔出的血,姗姗站起,一隻袖子空空蕩蕩,另一隻手持長劍,與地面形成一個恰到好處的夾角,鮮血一滴一滴落下,在妖火中格外清晰。
“變成如今這般模樣,我很意外,也并非我意。但我不後悔。好孩子,我從不後悔。”庭前柳的嘴角噙一抹溫柔的笑意,幾十年如一日,溫良、無害,與他所做的事形成鮮明對比。
“哈哈哈哈哈哈!”
争雲飛失心瘋似的大笑,眼角猩紅,格外猙獰可怖:“我早該想到的。從你撞破皇家醜聞的那一刻起,從你家破人亡絕望自盡的那刻起,你就在等這一天!你暗示我,引導我,讓我恨我的國家;你離開我,抛棄我,跟着伽西耶來到草原,開始布置天羅地網——伽西耶殺業重,生性好戰,你太清楚以戰養戰非長久之道,于是你教唆她,引誘她,使得草原戰事永無止境,先耗空勒燕,再暗中與梨俱結盟,合縱連橫,勾結樓蘭遺民,煽動阿莫卡脫離勒燕複國……”
争雲飛揪着心口的衣衫,委屈又憤怒:“你說!你是被脅迫的,是梨俱逼迫你的,你不得不将王庭的具體位置告訴霍卡,這一切都隻是你的權宜之計,這不是你的本意!我等了你那麼久……我等了你那麼久!你玩我像玩狗一樣,你說,你說啊!!!”
庭前柳止步,他看上去很難過:“好孩子,我給過你很多機會:我被‘斬首’後你應該忘掉我,好好跟着溫頌玉,他不會虧待你;阿洛商設計娶你時我也在暗中阻止過,哪怕真的來到勒燕,我也竭力暗示伽伽把你留在王庭,學習如何治理國事;玉達粼、丹輝和霍卡的頭都是我給你布置的課業,你完成得太好了……或者說,你不應該完成得這麼好……哪怕棄城而逃呢?你本該忘記仇恨。可你每次都要固執地撥轉命運的齒輪,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來到我的軌道上。”
“你的軌道……你把你家人的死歸責于勒燕,把你的不幸歸責于召朝……你到底想幹什麼,你的目的是勒燕還是召朝?說啊!”争雲飛用掌根抹去嘴角血迹,嗤笑:“你若真想讓我忘記仇恨成為一個正直健康的人,為什麼要教我兵書?為什麼讓來路不明的彌屠戶教我八卦掌、百刃為兵?為什麼要我學會睚眦必報!”
“可是,好孩子,我也告訴你什麼是‘愛’了呀。”庭前柳很無奈,手中的劍卻毫不猶豫地搭在争雲飛肩上。
“放屁!”争雲飛毫不猶豫地攥住劍刃,拉向脖頸:“你隻是為了減輕你的罪惡!”
“還是那麼刻薄,太傷人了。”庭前柳眼中有詫異,在眨眼後又變回笑盈盈的模樣,不管發生什麼,他永遠和藹微笑,就像他的人生信條:“學海無涯,勤儉持家”那樣。
“看來草原的日子還是太安逸了。
“忘記要幹什麼了嗎?
“好孩子,你是忘記過去的一切了嗎?
“阿洛商讓你迷住眼了嗎?
“誰又會對你仁慈呢?”
利刃在争雲飛脖頸上靠出一到血痕,庭前柳憐憫又悲傷,好像在勸說一個不願意背詩書的調皮孩子。
“怎麼能将希望寄托于他人?
“告訴你多少遍了,誰也不要相信,所有的一切都要掌握在自己手中。
“都不記得了嗎?
“這是第幾次犯錯了?
“嗯?”
争雲飛擡手抹去并不存在的眼淚,手背上的血迹在慘白的面頰上留下一道斜斜向上的印記。她内心悲恸,卻無處表達。她現在隻想同無理取鬧的小孩子一樣,放聲尖叫。
“你把伽伽當什麼了,你的孩子呢,我呢……”
“好孩子,别害怕。為你,我專門磨利了劍刃,不會疼的。下輩子,不要生在帝王家,做個尋常平凡的女子吧。”
“死?我還怕死嗎?我生下來就已經死了。”争雲飛的眼神變得僵直,她的靈魂好像從□□中抽離,一切都變得輕飄飄、無所謂起來。她不再感到憤怒和悲傷,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以一種異常平和的心态開口道:“師父,你說,權力和一切都要掌握在自己手裡,對嗎?”
庭前柳望着争雲飛淡漠空洞的眼睛莞爾,帶着師長——或者說慈愛父親特有的鼓勵:“是的。”
“那你先死。”
話音未落争雲飛登時出手,沒人看見她撿了一把怎樣的兵器,也沒有人看清她的身法,隻見金光一閃,庭前柳的喉嚨噴出大汩鮮血,争雲飛半張臉都被熱血染紅。
她最後一次聞到庭前柳身上廣藿香芳辛微涼的氣味,那氣味來自于遙遠的、無憂無慮的童年時代。
那時的争雲飛躺在草垛上,天空又高又遠,伸出短短細細的手臂,似乎能觸摸到柔軟蓬松的白雲。
庭前柳并未出劍,沒有後退,甚至沒有擡手格擋,他靜靜地立在那裡,等着争雲飛像小時候那樣飛撲而來,他會千千萬萬次将這個小小女孩擁入懷中。
庭前柳連連後退,血流如注,栽下城樓。
手腳摔斷,鮮血從他的脖頸噴湧而出。彌留之際,他無意識地擡手撫在創口,帶着一種寬慰的、滿意的笑。就像他在平瑞二十二年的刑場上,對着劊子手釋然一笑:“謝謝你,結束我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