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主……”争雲飛因再次動用内力和超負荷的車輪戰一口噴出黑血,癫狂地大笑,幾乎要從踏風身上跌落。
戰馬踏風發出悲鳴。
鼻血落在馬背上,争雲飛仰望灰茫茫的蒼穹。
或許她從一開始就錯了。
她忘記了,她在意的人都死了,從來沒有救下過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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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方戰至力竭,屍橫遍野烈火彌漫,邊草無窮連日暮。
蔡歌的雙眼被血珠模糊,隐約間看到争雲飛策馬漫步,停在一個灰撲撲的身影前。
隻見那身影倚靠着戰死的馬匹,血流不止,逐漸積成一個小小的血窪。
那人看清來者,原本處于戒備狀态的鬼頭刀緩緩垂地,緊緊懷抱伽西耶的頭顱,莞爾:“小伽梨,再過幾日就是月圓夜,火把節,你願意同我一起赴會嗎?”
他像是在明歌生日會上剛剛取得勝利人人仰慕的勇士,拿着彩頭和信物來邀請暗戀許久的姑娘。
踏風俯下身子碰了碰阿洛商,争雲飛滾鞍下馬,面無表情地蹲在那人面前。
殘霞下的火光将争雲飛的瞳仁映照得銳利明亮,很難判斷她眼中閃爍的是眷戀還是決絕。
争雲飛捂着臉,雙肩劇烈地顫抖。但是放下雙手後面無表情,眼睛也沒有紅腫。
蔡歌質疑争雲飛剛剛撕心裂肺的樣子是他的幻覺,可惜他已經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思考,失血過多導緻他四肢冰涼,在昏厥前他用最後的力氣喝道:“别忘了你許諾過的!是一人死天下生,還是為一人負天下。”
“天下……”争雲飛喃喃道:“天下……”
阿洛商已經知曉争雲飛和勒燕的交易了,不過是殺了自己,勒燕全族可活。他并非是貪生怕死之人,可是一想到争雲飛,他就不忍心死去。
阿洛商倒抽着氣,将争雲飛拉低,哽咽着再問一次:“小伽梨,你……你願意同我一起赴會嗎?”
争雲飛的情緒在這一刻崩潰,她現在隻想一把摟住阿洛商,埋在他的肩頸聞他身上好聞的青草味道。但是這裡是夐不見人的戰場,往往鬼哭的拒馬澤,她和阿洛商都沒有選擇。
她知道,阿洛商真正想問的,是:如果我不是勒燕王子,你不是召朝公主,我們隻是一對尋常夫妻,你願意和我一起覽盡三山五嶽,湖海大江嗎?
争雲飛垂眸望着那張滿是血污,但依舊俊美得驚心動魄的臉,道:“阿洛商,你忘了,火把節在盛夏,我在王庭和大家慶祝了這個節日。”
“玩得開心嗎?”
争雲飛迅速撇過臉,阿洛商隻能從側面看到她黑軟的睫毛。隻見争雲飛神情稍稍落寞,她是那麼的疲憊,黑眼圈異常嚴重。
她道:“你不在,我不知道。”
阿洛商心弦狠狠跳動一下,一口氣在他胸腔震蕩,不上不下,是青梅酸澀的味道。
他嗓子發緊,将這口氣來來回回品嘗三遍,恨不得撥轉時間的輪盤回到盛夏的王庭,按着争雲飛的肩膀将她撲倒在草地,野花,裙擺,争雲飛散落的碎發會像絲綢一樣撲散開來,而自己高大的影子擋住熾熱陽光。
他會深深望進争雲飛望着他的眼中,怕驚碎了什麼一般小聲問道:“我可以吻你嗎。”
然而實事上是争雲飛的眼淚一顆一顆砸在阿洛商的臉上,無論如何也無法冷靜。
阿洛商想起她剛來草原的時候還不會哭。
她現在是一個完整的人了。
阿洛商握着她的手指,自嘲一笑,鼻腔中滿是屍體燒焦的味道:“那太遺憾了。”
阿洛商迷戀地盯着她墜落的淚珠,掙紮着起身,胸前的傷口一歙一張湧出大量鮮血,他顫抖着伸出手想要抹去争雲飛的眼淚,卻看到自己的手滿是血污,隻好悻悻收回。
争雲飛幹幹淨淨的,要是弄髒了就不好了。
遠處,一個勒燕女子在屍堆中找到了戰死的丈夫。她發瘋似的趕走了低旋兀鹫,俯在丈夫的屍體上痛苦嚎叫。不知過了多久,哭聲轉為啜泣,女人将丈夫殘缺的屍體摟在懷中,用勒燕語唱道:“胡馬,胡馬,遠方燕支山下……”
争雲飛利落上馬正欲離開,阿洛商突然喝道:“争雲飛!你最好殺了我!”
字字泣血,争雲飛聞之一怔,她望向那個喪夫的可憐女人,輕聲道:“我恨勒燕,可是,阿洛商,你是個極好的人。”
她擡起手,手腕上縛的是見阿洛商第一面時送她的袖箭。
她身披故人血走了太遠太久,卻在恍然間想起年初,春天剛剛來到,她作為和親公主來到勒燕草原的那一天。
那時的燕支山是什麼樣來着?争雲飛不記得了。
召朝支援的軍隊已經出現在地平線,馬蹄蕩起塵煙連上烈火的灰燼,刹林部終于從拒馬澤深處殺出,和召朝的軍隊緊緊纏鬥在一起。
在踢踢跶跶的馬蹄聲中,争雲飛恍然間聽到阿洛商撕心裂肺的大笑。
蠱毒發作迅猛,她現在已經不能看清、或者聽清東西了。
聲音忽遠忽近,争雲飛覺得自己被泡在深不見底的冰潭,光線和聲音被巨大的水泡包裹着不斷撞擊她的眼睛和耳朵。
争雲飛脫力跪下,正好跪在一柄斷劍豁口的血刃。
她沒有聽見袖箭射出的聲音,隻看到阿洛商高大的身影在光明中一震,一隻手捂住喉嚨,如高塔傾頹一般轟然倒下。
争雲飛的雙腿不斷湧出鮮血,她沒有理會,反而爬向阿洛商的方向,伸出手,徒勞地去堵他喉結處的箭傷。
鮮血盡數湧出,阿洛商顫抖地接住從争雲飛胸口滑落出的楓葉狀金玉琺琅。他忽然想起來大祭司曾做谶言:“飛星偏要落雲來,千裡長風盡訴哀。”
阿洛商按着争雲飛的後脖頸印下一個血淋淋的吻:“和我殉情吧。”
争雲飛在他的胸口暈倒,阿洛商再也支撐不住,閉上了雙眼。
這一年,是平瑞二十七年、神鳳元年,勒燕大敗召朝,燕支山以北從此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