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她仙姿玉色,若她自認是浔國第二美人,再無人敢跳出來說自己第一。
傳說她聰穎至極,讀書閱過即能誦背,琴棋書畫和醫藥,無一不通。
以一句概括之,這姑娘就是神女臨世,無一處不完美,是這片江山最豔麗的一抹色彩。
季與京自是不信的,至少不全信,但這并未妨礙他記牢這個名字。
須臾後回神,他問裕永老人,“您為什麼要殺她?一個閨閣小姐,斷不可能與您結怨。”
裕永老人聞言,低低笑出聲來,影影綽綽透着幾分悲凄的味道:“這世道,難道隻有與人結怨才會招緻殺身之禍嗎?”
“非也。”
“多數時候,不過是上位者的一句話。”
“我恨極了那霍唯江,在我眼中,天下枭雄和皇家同他沒什麼大分别,除非你有種狙殺林青黛。”
殺了林青黛,才能證明他的孤勇決絕,敢于站在世家和皇家的對立面,不給自己留一點退路。
唯有如此,他才有可能考慮再度出山。
多年前發生了什麼,季與京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年輕注定無法窺探全貌,但借由傳言推衍出霍唯江的心思卻是不難。倘若裕永先生不能為他所用,那他隻有死路一條了。如今大局未定,存了奪取天下野心的勢力都不可能任他為旁人所用。
他能活到現在,命硬,手段也硬。
他厭憎時局,恨野心人實屬常理,但,
“我不會殺林青黛。”
“控住江山的這一程,季某絕不會踩着女子的屍骨。”
裕永先生的嘴角細微地勾動,“既是如此,喝完這杯茶,你走吧。”
季與京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兀自往下道,語調未因被拒生出波瀾,神色清淺,“有些人您誅不了,我可以。”
四目相對,季與京明晰地瞧見了裕永老人眼中的驚詫,薄唇若有似無地動了下,“若您願意助季某一臂之力,季某替您誅盡霍家嫡系。”
“血債當血還。”
随着季與京話落,偌大懷德房陷入沉默。
持續了好一會兒,裕永老人忽而笑出聲來,短促的一聲過後,是連綿的一串,聲聲顫。
距離家族覆滅已經二十多年,他從壯年到頭發花白,終于等到一人,以笃定到強硬的姿态對他說,“我能替你誅霍家嫡系,血債當血還。”
盤踞西南的一座大山,他分毫無懼。
“若您還不放心,我贈三分之一的甯東軍的虎符與您。您出山之日,便是您擁有制約季與京能力之時。”
明明有更簡易的方式,季與京卻不屑。
同那十萬精兵一般,他想要什麼,靠自己掙,哪怕步步舔血。
“季與京,你走吧。”
又是漫長的沉寂,裕永老人再度開口,聲音低啞,仿佛被砂礫磨砺過。
同一日近午,帝王在明湖殿用午膳。
宮殿面朝明湖,坐于廳内,湖景清幽曼妙,可盡收眼底。如今春末,不冷不熱,湖邊綠意蔥郁,百花于和風中搖曳,無聲争豔美不勝收。臨湖用膳,可謂妙事兒一樁。
起初,帝王心情無疑是好的,然而這份好心情并未持續太久。三朝元老李家靖突兀求見,衆所周知,李家靖是西部守将吳庭善的舊部,感情深厚。
泰甯帝聞言,不禁冷哼了聲,随後道,“宣。”
“肖祺,撤膳上茶。”
一直守在帝王身側的内侍總管肖祺恭順應下。
一陣利落忙活,待到李家靖現身明湖殿,膳桌上隻有一壺茶一隻茶盞。
殿内置了兩雕花小香爐,爐内燒的是幹桂花制成的香料,青煙袅袅,淡淡桂花香氣無聲氤氲開來。
李家靖進殿,朝着帝王躬身行禮。
泰甯帝眉眼含笑:“李卿平身。”
也僅此而已。
帝王并未賜座,知兩朝重臣要來,桌上仍隻有一隻杯。什麼意思很明顯了,這次見面令帝王不喜。
李家靖直起身,目光在瓷杯上停了停,頓時什麼都明白了。
如果可以選擇,他也不想來。如今的陛下隻想牢牢地控住江山控住王座,他猜疑所有人,厭憎所有觊觎王座的人。
眼下,朝中坊間對二皇子贊譽有加,明裡暗裡說他是太子最合适的人選。這是對二皇子實力的認可,可對于遲遲不願立太子的帝王來說,這就是壓迫。常年居于高位早已習慣被順從的帝王哪裡受得了這個,他不喜二皇子再正常不過了。
如此情勢下,替他說話就等于找陛下的不痛快,想讨到好簡直天方夜譚。然而吳将軍于他有恩,皇後又求到他頭上了,這一趟他免不了。
如此,隻能硬着頭皮上了:“陛下,關于今日林季聯姻之事兒,老臣有幾句話想說。”
泰甯帝:“今兒早朝你怎麼不說?”
李家靖:“有些話在朝堂上不好說。”
泰甯帝沒再為難他,“那你說罷。”
李家靖:“季與京如今聲勢正強又是乖戾難控的性子,這時候季林聯姻,等同于給惡虎添翼,日後怕是……”
後面的話,泰甯帝沒給他機會說完。
他問他:“那依着李卿,這事兒該如何處理?”
李家靖将事前想好的說辭搬出來:“微臣覺得林家可以有第三個嫡女。”
這也是皇後的意思。從末流世家或者低品級官員中挑出一名失了父母又到了婚嫁年齡的姑娘,由林言森夫婦收養,之後代替林青黛嫁往嶺東。
“林二姑娘身子弱,又在千嬌百寵中長大,還是養在帝都家族眼皮子底下妥帖些。”
随着他話落,明湖殿陷入靜默。
靜得有些詭異,春風拂過也不覺暖。
李家靖的背脊在隐秘處無聲地滲着冷汗。過了好一會兒,靜默才被帝王造出的動靜打破,他拎起茶壺給自己倒茶,茶水都漫過了杯子都未停止。沒人敢出聲勸阻他,好在沒多時,他收手了。
帝王忽而很嫌棄地看着那杯滿得漫出的茶以及被茶水浸濕的桌面,“肖祺。”
肖祺給周圍的侍衛使了個眼色,他們連忙過去,合力将那張桌子挪開。期間,氣都不敢大聲喘。礙眼的東西消失了,帝王的臉色終于好了些。
他也開始回應李家靖:“拿草芥替牡丹,你當季與京是什麼?”
帝王的聲音輕極,語速慢極,可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開了鋒,筆直地拂向李家靖。壓迫力太強了,饒是李家靖經無數戰事磨砺心性剛強,身體也抑不住地顫了顫。
“是臣思慮不周,臣有罪。”
泰甯帝像是沒聽到他的請罪,目光雖一直在他身上卻又未凝實,仿佛是在透過他在看另外一人。
“你能想到的,林家會想不到?你猜他們為什麼不這麼做?”
李家靖一聲不吭。
泰甯帝也不在意,他兀自說着:“他們沒這麼做是因為他們知道激怒季與京對浔國對皇家對世家沒有任何好處,是因為他們還要臉。倘若一個家族,連先祖遺命都不去遵循,背信忘義,那它離頹敗也就不遠了。”
越到後面,帝王的音量越大,如浪擊石,一浪高過一浪。
李家靖扛不住冷冽聖威,他略顯倉皇地跪了下來,臉面朝地:“陛下,是老臣糊塗。”
漫長的沉默後,泰甯帝才又開口,聲線意外的柔和,“自知糊塗就回家養老吧,銀盾軍孤自有安排。”
“去吧。”
“謝陛下寬宏。”李家靖面如死灰地退了出去。此前,無論是他還是皇後都沒料到陛下的反應會如此激烈。
然而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他半生功勳,草率落幕。也好,算是還了吳家恩情,從此輕松。
李家靖離開後,肖祺趕忙叫人将桌子重新放到帝王面前,茶也換了新的。
他給泰甯帝斟了杯茶,動作快而穩妥。
妥帖後,溫聲道,“陛下,千萬别惱,身體要緊呐。”
泰甯帝沒搭理他,過了一會兒,又主動問他,“依你看,哪個末流世家抑或低品級官員家的嫡女适合做二皇子妃?”
肖祺:“……” 皇子的婚事,是他一個奴才能置喙的嗎?就是帝王問及,他也不敢呐。
思及此,肖祺一秒未耽擱地跪了下來。
“陛下,您就饒了奴才吧。”
泰甯帝深睨他片刻,到底沒再繼續為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