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煙兇猛氤氲,茶香随之漫開。
宋雲瀾不禁歎道:“果然好茶。”
說罷,竟主動給林青黛斟茶。此番待遇,這天下沒幾個人能有。
林青黛靜靜地看他施為,待到他将粗粝的茶盞推到她的面前,她輕聲道了句,“多謝殿下。”
停頓數息她又說,“今兒這樣的事兒,黛黛希望以後莫要再有了。”
她的聲線一貫的輕柔,仿佛一縷從深山而出的冷泉,以自己既定的節奏奔赴自己的目的地。
然而語氣笃定,她在表态,明确地表達自己的不喜。
宋雲瀾聞言怔了怔,随即笑道,“黛黛此話何意?”
林青黛:“那日陛下在朝堂上為我姐姐和蘇裕哥哥賜婚時,殿下可在?”
宋雲瀾默認了。
林青黛确定他在,“既是在,想必也知曉了黛黛即将嫁往嶺東這事兒了。”
“如此,黛黛不該再同任何男子有不合時宜的牽絆。”
有些話,她沒直說。
那就是這次會面在她看來,就屬于不合時宜的牽絆。
事實上,也不必說了。
前面這番話已足夠挑動宋雲瀾的情緒,碎盡他的冷靜。
“黛黛,本殿對你如何你當真是不明?還是故意裝傻?”
“就算你對本殿沒有一絲感情,留在帝都做王妃都比去冷僻的嶺東舉目無親好吧?”
“黛黛,本殿看你就是昏了頭。”
長居上位者,漸漸地,就容不下忤逆了。
宋青梧是,宋雲瀾也是。
對峙間,哪怕在他們的定義裡隻是閑談,若遇争執,他們的強勢就會明晃晃地顯露。
而他們自己,是察覺不到的。
面對宋雲瀾冒犯的言語,林青黛的神色未見波瀾,語調也是,
“黛黛清醒得很。”
“黛黛從小身子骨就不好,阿翁和爹娘為了照顧我可以說是費盡心力。衣着用度就更不用說了,全是這浔國最好的,生怕我出門被誰比了下去受委屈。”
“本就血脈相連,又在萬千寵愛中長大,如今家族有難處,于情于理我都不能置身事外。”
這番話,宋雲瀾無從反駁。
一個在愛裡長大的姑娘,遇事,她最先想到的永遠是守護。
“黛黛,還有别的辦法。你若是願意,本殿能讓你留在帝都,卓林兩家亦能維持昔日榮光。”
他話落時,林青黛輕而短促地笑了聲。
宋雲瀾問她笑甚。
她直言:“黛黛不願。”
霎時間,宋雲瀾心海翻波,蕩出的全是戾氣,“為何?”
林青黛:“黛黛心悅季與京。”
“我去嶺東,一是為了解家族之困,二是為了自己。”
這答案是宋雲瀾沒有想到的,他亦不願相信,“你撒謊。”
“季與京一個鄉野莽夫大字不識幾個的泥腿子,一身髒污不解風情,你喜歡他什麼?”
金尊玉貴的皇子,僞裝被憤怒擊垮後,開始口不擇言,了無風度。
林青黛看着他,眉目恬靜。
識海中卻不甚平靜,一幀幀畫面浮出,全都和季與京有關。
多年前,他就寫得一手好字了,這一點,經由他寫下的任務清單可窺見一斑。
他會在分離前,斥重金買糖球贈她。
久别重逢,他能發現她眼中的渴望主動問及:“要不要一道出去瞧瞧?”
當時土樓外兇險未知,邀她出去就和帶着麻煩無甚分别,可他還是為她拓出了一場新奇際遇。
由此可見,季與京并不是不解風情之輩。
還有那日,她與他接觸良多,都不曾嗅到一絲令人抗拒的氣息。
反而有種植物天然的淡香,時不時侵入她的鼻翼間,催得她耳熱,心跳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悄悄躁動。
……
近乎輕易地,林青黛有了結論。
二皇子的話,沒一句是真的。
隻是這些,沒必要同他一一辯駁了。
“要嫁給他的那個人是我,我知曉他的好足以。該說的黛黛已經說完了,希望殿下莫要再行讓黛黛為難之事了。”
“也願殿下未來能得一知心人,攜手到老。”
話至此,茶稍涼,能入口的程度。
林青黛雙手捧起茶盞,朝着宋雲瀾的方向揚了揚,“這杯茶,黛黛先飲為敬。”
也不等宋雲瀾應,她便将茶盞送至唇邊,輕抿了一口。喝過,茶盞置于桌面,“黛黛急着去幫母親和姐姐,想先走一步,還望殿下允準。”
她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強留還有什麼意思?
宋雲瀾的驕傲也不允,他颔首,若有若無。
林青黛随即翩然起身,“多謝二殿下。”
在茶樓門口瞧見了林青黛的身影,宋雲瀾的幾位侍衛眼底有陰郁之色一閃而過。
林小姐一個人下來了,還這般地快,此番喝茶,過程怕是不怎麼愉快了。
殿下的心情可想而知。
主子爺心情一不好,他們這些做人下屬的自是不會好過的。然而無論怎麼難,他們都是避不過的。
衆侍衛的腳步動了,不料剛到二樓玄關忽有尖銳異響傳來。源頭,應該就是二皇子所處的位置。
他在砸東西,用盡了力道。
衆侍衛停下腳步,為首的李聖右手一擡,示意不須再往上了。這種時候,他們還是不在場好。
又一盞茶的工夫後,宋雲瀾出現在茶樓大廳,彼時他一身戾氣散了幹淨。
李聖率衆侍衛迎了上去,“殿下。”
宋雲瀾:“樓上碎了些杯盞,留人處理一番。”
李聖:“諾。”
“長亭,你留下。”
其他人,随着宋雲瀾離開了。
茶樓重歸靜谧之時,一記明晰的哈欠聲從二樓一處橫梁傳出。
須臾之後,随風散去,仿佛不曾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