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辛奪過佩刀,“锵”地一聲收回刀鞘,然後肉身上前,橫臂攔住還存幾分不滿的病人。
可張去病方才那兩下闆子,早已教人老實。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無一人敢造次。
别說反抗了,連呼吸都放輕了幾分。
片刻後,幾人紛紛端起手中米粥,一聲不吭地喝了個幹淨。
谷星見狀,滿意地拍了拍手上的灰,這才靠近倒地的張燦燦。
她低頭一看,皺了皺眉。
這小姑娘因營養不良,本就瘦得站都站不穩,這一摔更是撞得額頭破了皮。
谷星下意識想從身上扯塊布條給她包紮,可手一掏,才猛地想起,她那套窮鬼衣服,早被别人披上。
她頓了頓,抿唇笑笑,心裡忽然有些想念京城那群兄弟們,不知他們如今過得可還好。
正想着,一擡眼,便見張去病遞來了一塊幹淨棉布。
谷星愣了一下,随即伸手接過,一邊将搗碎的草藥敷上張燦燦的傷口,一邊用棉布細細包紮。
見張燦燦并無大礙,谷星這才松了口氣,稍稍擡眼,才發現剩下的四名女子皆圍在身旁。
她們或立或蹲,燭光映照下,臉龐柔和而專注,一時之間,谷星竟有些恍惚。
張去病即便此刻靜立不動,那粗布衣袖下的手臂,依舊能看見清晰的肌肉線條。
谷星沒忍住,伸手摸了摸。
她手掌一貼上去,便覺一股紮實的力量感透過肌膚傳來,縱然她此刻放松,肌肉未曾繃緊,可仍舊帶着足以碾碎一切的壓倒性力量。
怪不得這人能成為五人之首。
這肌肉結實得,怕是阿辛的樸刀砍上去都劈不動。
張去病微微蹙眉,一臉疑惑地看着她,顯然不明白她為何突然摸上來了。
谷星咳了一聲,把她滿臉的疑惑暫時放在一旁,轉而将目光投向其餘幾人。
溫暖的燭光下,五位女子圍在一處,映得她們的面容愈發清晰,甚至連臉上的絨毛都一覽無遺。
谷星這才意識到,她們各有各的特質。
方才她用“高的矮的,瘦的更瘦的,年長的年少的”來概括,實在是浪費。
她的視線在五人間轉悠了一圈,忽然感歎出聲,
“你們關系真好。”
女孩們聞言,互相交換了個眼神。
李祥雲率先輕哼一聲,帶着幾分得意,搶着道:“那當然,我們可從小便在一塊的。”
話音未落,衆人便七嘴八舌地附和起來。
谷星靜靜聽着,将她們零碎的故事,一片片地拼湊完整。
五人皆出身貧寒,或是農戶,或是木匠工人,或是街頭小販的女兒。
自幼便在田間地頭、牲畜圈旁摸爬滾打,拔草、喂牲畜、撿柴……在這些勞作間,彼此的命運便交織在了一起。
至于最初是如何成為朋友的,她們自己也說不清了。
大概是某天在烈日下彎腰拔草,待擡頭時,彼此臉上的笑容,便将一切陌生與距離悄然抹去。
這份情誼,來得莫名,卻持續了很久。
白日裡,她們為家計奔波,苦中作樂,偷閑時,便悄悄溜進武塾學武。
那時雲青峰尚在,他并無尋常武人的固執,見五位女孩前來習武,非但不曾驅趕,反而十分欣喜。
雖私心想勸雲羌多交好友,但雲羌卻沒日沒夜地苦練劍法,對尋常事無甚興趣,最後也隻好作罷。
雲青峰不僅傳授她們自保之法,還常常賞些甜食。說起武塾的記憶,一人說是甜的,一人又說是鹹的,卻沒一人說是苦的。
她們在武塾習得護身的本事,在風霜雨雪中磨煉生存的能力。
可五年前的一場大地震,封丘便不複往昔。
生死離别,家破人亡,百姓流離失所。
苦難如刃,在她們身上千刀萬剮,碾碎了過往平靜的日子,壓彎了無數人的脊梁。
可她們五人,卻始終未曾散開。
在那段最艱難的日子裡,她們彼此扶持,以笑容為盔甲,以力量為武器,在這吃人的亂世中,活了下來。
谷星聽得入神,直到回過神來,她才微微低頭,輕輕一笑,用笑意掩飾眼眶的溫熱。
可她這細微的情緒波動,卻被沉默寡言的陳四季捕捉到了。
陳四季未曾多言,隻是緩緩伸出手,用那雙布滿老繭的掌心,輕輕握住了谷星的手。
一下又一下,力道不輕不重,像是一把耐心的梳子,将滿頭打結的煩惱絲一絲絲理順,縷得痛快,也縷得透徹。
喚醒了好多谷星曾經忘記的記憶。
她想起李豹子與她的約定與承諾。
她想起每個夜晚,雲羌猶如影子般的追随。
她想起阿秀,那份傾盡家财的嫁妝。
她曾畫下無數個餅,衆人信她,重她,跟随她,她怎能因區區一點挫折,就打退堂鼓?
她低頭,看着自己被陳四季握住的手,忽然輕輕地,回握了一下。
夜深露重,谷星與五人交代一聲,獨自走出屋外。
院落裡幽靜無聲,她擡頭望了一眼天色,尋了棵老槐樹,手腳利落地攀了上去。
樹幹粗壯,枝桠橫生,她在一根穩固的樹枝上坐下,擡眸眺望四周,仿佛在尋找着什麼。
可半晌,她卻什麼都沒找到。
月光落在她眉眼間,她的神色漸漸透出幾分落寞。
她低頭,便見樹下不知何時站了個蕭楓凜。
他安靜地立在那裡,披着夜色,微仰着頭,一言不發地盯着她。
雖然此刻蕭楓凜沒法說話暴露身份,隻能當個啞巴。可相處久了,他什麼心情、什麼想法,谷星隻消一眼便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