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楓凜原來并不叫蕭楓凜。
那年,她受師父之命,每月入宮替妃嫔診脈調理。
不慎走錯小道,誤入資善堂外的回廊,随意一瞥,便看見雪牆之下,有個踮腳望院的小少年。
聽得宮女的八卦閑聊,方知那小乞丐竟是五皇子,與雙生子的六皇子同為甯貴妃所出,可不知怎的,甯貴妃卻偏愛六皇子,對那五皇子不聞不問,連宮女太監都能随意欺負……
她聽得一路,卻不過當作宮牆秘聞,聽一耳、忘一耳,從未放在心上。
再見此人,是兩年後。
他渾身是傷,毒發之深,根本不是十二歲的孩子能承受的。
她一眼驚心,方覺當年那傳言,怕也不過冰山一角。
他看起來快死了。
她心想,死了也好,下輩子莫投錯人家,莫入這地獄。
她擡腿正欲離開,卻猛然一滞,那昏迷不醒的少年,忽地睜開眼,右手如蛇般攫住她的衣擺。
那力氣,不像求生,倒像水鬼要拖她下水。
是求命,也是拉命。
大夫怎舍得放手?
一念之間,她栽進了這場命裡注定的麻煩。
可他身上的毒,陰狠詭奇,縱然她翻遍醫經,也不過找到些許壓制之法。
那毒從哪來?下毒之人是誰?她心裡并不想猜,卻還是猜到了些。
都說虎毒不食子,雙生同胞,為何隻将一人逼入煉獄?
幾周後,她再入宮,遠遠看見他獨坐石墩上,手裡握着一塊玉佩。
那玉佩……是搶來的。為了它,他挨了一身傷。
她不明白,他為何要搶别人之物?這玉佩于他有何意義?
她一邊翻藥方,一邊罵他。可他隻是坐着,像個木頭,沉默寡言。
如此寶貴的東西,在十二年後卻出現在一陌生女子的身上。
一眨眼,他長到十五。
在這深宮布線結網,步步為營。假意對太後示弱,以假死脫身,棄“皇子”之名,隐姓埋名,換了個身份,喚作蕭楓凜。
二十歲時,又考中進士,以刑部侍郎之職,輔佐親弟皇帝。蕭楓凜是真心忠順還是假意求和,估計隻有本人才知曉。
這一家子人,誰的腸子都比一般人要更彎彎繞繞些。
明明從小看他長大,她小桃卻未曾看懂過他。
這人從來都深藏不露,痛也不言,怨也不語。
隻在毒發最重時,低聲嗚咽,念着一個名字:
“林風。”
“林風。”
她起初以為那是蕭楓凜的舊相好。
後來一驚,才發覺連“蕭楓凜”這個名字,都是他從那個名字裡拆出所得。
可蕭楓凜的每次清醒,又不見得他提起他與那人的過往。
該是死了……她如此想。
她原以為他是個癡情種。
可哪知沒過多久,他卻莫名其妙地愛上了另一個女子。
她又驚又疑又惡心,你連名字都用的是“林風”,怎好意思再去動情于旁人?
她替谷星感到不值,谷星顯然對那“林風”的事一概不知道。
哪怕她是從小看着蕭楓凜長大,卻沒想到這人竟長成這樣的人渣……
當她知道蕭楓凜胸口的疼痛來源何處時,她大呼爽快,恨不得痛死這人渣。
她曾想,蕭楓凜若真将谷星當作替身,是否能瞞着谷星一輩子?
又或者,替身不過是執念殘影,他遲早會放下?
可如今細看,他看谷星的眼神,不似替身。
那是一種刀鋒卷着火焰,在心口來回碾過的痛苦,是害怕再次失去的惶恐,是恨自己記得、卻更恨谷星已忘記的崩潰。
那不是替身。
那是執念重逢,是找回遺失故人的惶惶不可終日。
小桃一口悶氣憋在胸口,卻一時之間不知該從何問起,她擦了擦臉上的血,半晌隻好關心一句,“……你可還好?”
顯然是不怎麼好。
蕭楓凜站在那暗處,滿臉血污,眼底卻像結了霜,透着一股駭人的靜。
他戴上面具,是刑部侍郎,破案無數,鐵血無情;可摘下面具,仍是那個十二歲時坐在石墩上,握着玉佩,沉默不語的少年。
蕭楓凜忽地開口,嗓音幹啞得像燒透的木頭:
“我不該讓她創報社……”
“不該讓她碰那些危險的人……”
“不該讓她接觸流民的……”
“我……我該把她鎖起來。”
“可不管怎麼鎖……她都會走……”
那聲音低低碎碎,像在夜裡獨自哭過無數次後的自言自語,瘋癫又悲怆。
小桃靜靜聽着,被這幾句胡話驚得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