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雲哲食指用力戳眉心,有一股氣郁結胸口,堵得慌。
萬般糾結之下,他克制着情緒發問。
“請問蘇洛少爺,你就這樣一個人溜下去,你要怎麼上街?你會駕車嗎?你知道走哪過不會被巡邏的士兵發現嗎?你知道該去哪裡送嗎?你連鞋都沒穿。”
這些問題并不刁鑽,語氣也中規中矩,但足夠讓一時沖動的蘇洛頭越埋越低。
最終,徹底放棄。
之前亂扔的等身抱枕正好在地上,他抱住兩手捆緊,賭氣地躺倒。
自此,他來到耍橫的下一個,也是最後一個階段——暗自神傷,欲哭無淚。
“反正我就是沒人要呗,你們都不喜歡我,我也是個廢人,以後就爛在家裡當鼻涕蟲吧。”他又嘟嘟囔囔道。
得了,這下是徹底自暴自棄。
見慣他的氣焰嚣張,謝雲哲反而對這爛泥狀态沒轍,也沉默着坐倒在一旁。
既然無法改變局面,也沒有為人解憂的辦法,謝雲哲提出一個折中建議——從簡出行,到費蘭鎮上逛逛。
沒直說要去找伊諾克·普萊德,也在一定程度滿足蘇洛要離心上人近一點的渴望。
起初,這提議被海勒姆嚴詞否決,但在他的遊說和小少爺的強烈要求——如法炮制的‘大投擲’脅迫下,那位犀利管家終究點頭了。
看似簡約的散心隊即刻出發。
在明處的随從隻有兩個,侍者謝雲哲,司機西奧多,他們都是缺乏軍隊特征的常人,有助低調行事。
可即便如此,小少爺還是太招搖了。
一眼望去,街邊就他坐着輪椅,說話頤指氣使,更對投來好奇目光的人們報以臭臉。
剛進入公園,他就沒好氣地瞪住一夥掃雪工人。
“看什麼看!我這是累的!他倆是我的轎夫!”
他沒好氣的訓斥,那群人倒不覺得有什麼,反而樂呵呵地接話。
“小先生,您好歹還是下來走吧,在這凍土地閑逛,兩條腿比四條腿、哦不,八條腿平穩些。”
因為還對謝雲哲置氣而非要自己行動,蘇洛不屑一顧,扭頭就走。
誰曾想,不聽老人言的報應來得這麼快。
在一段看不出有結冰的泥路上,他輪椅的左輪突然歪斜,載着他直挺挺撞向燈柱。
雖說速度不快,距離不遠,最後也隻碰到踏闆,但一聲響亮的‘咚’和工人們無惡意的笑聲果然讓他惱了。
惱羞成怒的青年索性一蹬腿,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左深右淺的腳印。
目送他氣鼓鼓地走進街邊商店,又用眼神警告‘不許靠近’,謝雲哲歎着氣笑。
這期間,西奧多先于他行動,扶正輪椅來到店鋪門外等候。
第二次搭夥,謝雲哲對此人的實力依然信服。
對方不輸于老兵氣場是其次,蘇霆蘇洛對他的熟稔才是主要。
也是因此,他要在西奧多面前更加注意。
出遊建議是為了給小少爺散心不假,可其中也有他的私心。
時隔多日,他終于得到深入居民區考察的最佳機會。
和在天上的匆匆一瞥不同,此刻他能直面喧嚣中洋溢的生機,在寒冷晨霧中窺見雪花球内的全貌。
正佯裝看風景,他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拍。
“年輕人,這個就先借給你們吧。我看你朋友腿腳不利索,要是走個半天,回頭腳趾都要斷喽。”
說話的是剛才掃雪工裡的一人,眼角微皺,嘴唇起皮,大鼻頭被凍得通紅。
男人飽經風霜的相貌與在外流浪的遊民沒有不同,可他親切的笑猶如春風,拂來太陽般的暖意。
而他塞給謝雲哲一輛類似雪橇的推車,輕便但看着是要比輪椅平穩。
“喏,拿去吧。要是不用了,看到像這樣的暖房就放進去,如果真喜歡,那就拿回家玩吧哈哈!”
掃雪工的笑聲與表情一樣爽朗,毫無雜質。
謝雲哲有些猶豫:“這——”
“哎呀拿去吧!我們正好也結束了,有緣回頭見。”
工人又一次熱情地拍打他後背,簡單地為他解釋操作方法,擺擺手便回歸隊伍。
那群人似乎還在讨論他們這幾張新面孔,盤問送裝備的成員有沒有教會他,免得那位倔犟小先生又撞燈柱。
分明是很尋常的話題,卻像被歡聲笑語淋了一層糖漿,不僅正在咀嚼的人吃得甜蜜,還讓他這旁觀者也彎起嘴角,舌尖莫名嘗到甘味。
這樣的情景,居然不是個例。
每到一處,每遇見一批各不相同的人,他們的舒暢由内而發,熱霧般交織擴散。
而那些坐在門前的老人似乎格外喜歡年輕的來客,途徑民房不到半小時,謝雲哲就被硬塞了三條圍巾兩雙手套、投喂了八次,又差點被請進屋加入晨間茶會。
從主街拐進商鋪雲集的大廣場,謝雲哲有感而發。
“這鎮子裡的居民好熱情啊。還是說送食物是他們的風俗嗎?”
他本來不寄希望誰會回答,可身旁竟真的響起一道聲音。
“那個年齡階段的人,都是在饑荒中長大的,留下來的全是能挨餓的幸運兒呢。”
推車上,蘇洛啃咬着餅幹棒,自語般悠悠地說道。
“現在能吃飽了,還是忘不掉吧。”
忘不了深深烙在記憶裡的陰影。
是被餓到前胸貼後背時摸出的骨骼形狀,是原來友善的親朋好友為一點吃食大打出手,反目成仇的駭然場景。
“喂你知道嗎,他們以前實在沒東西吃,又被暴風雪封路,會和别人家互相換小孩或者割對方的肉吃哎。”
仿佛在分享趣事,小少爺說這話時不知在為什麼興奮,眼中亮起惡獸般的光芒。
謝雲哲不舒服地躲了一下視線,非常本能。
當他再擡眼去看兩側店鋪,逐個觀察那一張張氣色正常的臉,道不明的情緒哽在喉頭。
“首都……大元帥不是每年都會撥款救助嗎?”
他質疑的聲音更輕也更弱了。
這次是寡言的西奧多為他解惑。
“年年如此,食物總是不夠的。而且那些救助款最終都要回流到物資的售賣方,也就是臨近轄區。
這筆錢又不足以我們自己引進和改良種植技術,再加上運輸時十次裡有五次會遭到兵團掠奪,數量完全填補不了窟窿。”
盡管話少,黑衣男人口中卻無一字浪費。
為什麼蘇霆一直以來對首都支援耿耿于懷?
答案就在此。
那些物資與錢款,統統是算計好的。
為了讓整個斯卡蒂變得完全依賴與他們,而不是想要将他們庇護,引領他們走上美滿幸福的生活。
畢竟光‘全民生活無憂’這一點,首都自己都還做不到呢。
幾次張嘴卻無法言語,謝雲哲抱緊手中的見面禮,隻覺的這些東西變得愈發沉重,重得快壓斷他的腕骨。
一條張燈結彩的長街快走到底,最終打破三人的靜默結界的,竟是一連串意想不到的變故。
首先是滿臉無趣的小少爺。
原本他抱膝蹲在推車上,懶得動一下,可卻毫無征兆地跳下來,拖着瘸腿穿過人群。
緊接着,兩名擔心他的随從拔腿追去,然後又雙雙停在街口。
最後,變故的起因和末尾收束了。
盡頭的冰雕展區前,頭發火紅,衣着華貴,猶如一位優雅王子的男人雙臂微敞,及時接住向自己奔來的蘇洛。
“伊諾克閣下、你你、您怎麼會在這!我沒認錯吧,你不是幻覺吧?”
狂喜的小少爺忘記分寸,直接上手去拍男人微涼的臉頰。
伊諾克不禁莞爾,扶住青年後背幫其站穩,末了手卻還搭在對方腰間。
“巡視順利結束,那麼我的任務也告一段落,我讓默文上将帶隊回去順便幫我請假。哎呀,我總算能留下做我想做的事,見我想見的人喽。”
他語氣平添了一份輕快,回答也不是昨天的客套官腔,直接點燃面前幸福到顫栗的小少爺。
作為全基地最給伊諾克面子的人,蘇洛不負衆望,結巴一陣閉上眼,直接後仰昏了過去。
隻不過這次,他沒倒在令他神魂颠倒的少校懷裡。
謝雲哲西奧多兩人一左一右插手,默契十足地将他拉回安全線。
收到他們警告的目光,紅發男人不惱不怒,很是刻意地舉起雙手投降。
“啊,好久不見,兩位。”
好久不見?
聽着做作的問候,謝雲哲那根遺留的神經又跳動了一下。
既然這紅毛家夥沒走,那他昨天的推測隻能掰回正軌,順勢補出更完整的定論。
不再代表大元帥,而是以個人身份留住的伊諾克·普萊德,将會不計一切代價把‘蘇洛’搞到手。
“好久不見,呵。”謝雲哲冷冷應聲,一閃即逝的假笑簡直是蘇霆的翻版。
年輕的他想得也比蘇元帥粗暴多了。
果然,就該拿張桌子敲在這陰魂不散的紅毛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