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非背着手,手中還攥着馬鞭,她腳上的暗紋靴面布滿泥點子,官衣下擺更是一條深一條淺,泥濘不堪入目。
王扣子三番兩次請她更衣梳妝,她都不予理會,隻是來來回回,一步一步丈量着縣衙後府的寬窄。
亦步亦趨跟在後面賠笑的王大妞呼出一口白霧,看向楊琉金,楊琉金轉頭看向省府一道而來的同僚,王齊戌呲牙真誠一笑,顯得臉上濃黑的粗眉更加滑稽了。
看見高高在上的幾位大人屁颠屁颠地跟着楚明非,即使内心滿腹牢騷卻隻能臉上賠笑。
“大家真是好有閑情雅緻。”
展淑披上兔毛擋風,笑着感歎。
王賢道他陰陽怪氣,卻也無可奈何,二人攜手回到後院閨房。
桌上寶匣疊加,擺滿了珠環玉佩金鍊翡飾,王賢将自己剛剛獲得的一隻紫荊花耳挂别在好友耳後。
外面的雨雖然停了,展淑内心的煩躁還沒完,他偏身躲過,反問,“你就不想出去看看嗎?”
王賢無所謂地為自己戴上後,繼續把玩着蝴蝶金钗,“去外面做什麼,都是一群官娘子讨論正事,吆五喝六的,俗氣的很。”他勸,“還是我們這裡更有意思,前不久,你教我的旗語我都學會了,好玩極了,今天你再教我一些别的有趣玩意兒可好?”
蔥白般的手指搭在展淑腕子上,如同玉把件兒般溫潤油美。
若展良此時在這裡,必然會猴急地一把握住美人的手,然後将嘴唇貼上去親上幾個來回解饞。
可展淑卻沉下臉來:“我教你旗語,不是讓你與院裡仆人小厮胡鬧嬉戲的。”
王賢輕咳一聲,指端撫過展淑掌心,轉頭差使房内衆人離去。二人獨處後,展淑一把甩開王賢的手,王賢也面露韫色。
“你到底要幹什麼?”
“這話是該我問你才對吧,你到底要幹什麼?”王賢開口,“展良是無辜的,你之前答應過我絕對不會将她拖卷進來,可如今呢?”
聽聞此言,展淑閉上眼,無奈搖頭。
又是展良,這麼多年王賢嘴裡三句話不離展良,他早就受夠了。
“王賢,是你說過男子生來理當與女子并肩而行、享有同等地位,也是你信誓坦坦說此生不會遵從母親之命,随意嫁給一個從未謀面的陌生女子,甚至省試也是你突如其來撺掇我去試的,能一舉奪魁實屬意外。事已至此,你王賢王公子當真要為了一個什麼也不行的繡花枕頭此時此地反我嗎?”
聽聞此言,王賢心下氣消,将金钗一抛,捧住展淑的手道歉,“好哥哥,我不是故意刁難的。我想要自由的心從未變過,我們男子生于世間本就勢單力薄,若是再不團結于一處,就更加可悲。是我的不對,我被女色迷了心竅,一時忘記自己該走哪一條路。”
展淑反過來大力握住盟友的雙手,“不是我們的問題,是這個吃人的世道不對。我們既然已經從編織好的夢中清醒過來,絕不會再沉溺于此。”
王賢點頭。
兩個人彼此堅定了信心。
另一邊縣衙會客正廳内。
王扣子眼神已然漠漠,卻依舊開口請人更衣,“大人,天寒地凍,還是盡早将濕衣服更換為好。”
楚明非雙腳站定,後跟一碰,終于将話聽進去了,她轉身大力拍拍王扣子的肩膀,“好女子,你是個盡心辦事的。衣我會更,隻不過不是現在,還請你家大人詳細講述一下,為何小小一個福壽縣衙會藏有暗室?”
典史王後秋睜大雙眼帶着疑問看向典史王麗。
比起她,王麗才是知縣大人最看重的心腹,若是府衙内真的有任何秘密,王麗必然知曉一二。
王大妞酒意上頭,滿臉通紅,她雖然被楚明非點名,卻實在是不知所措。她完全不知道住了十二年的縣衙有暗室啊。麗典史也是一臉迷茫,眼珠轉來轉去,看上去一直在内心努力理解這句話的正确意思。
楚明非居高臨下的将她們幾人的反應收入眼底,呵笑贊歎,“王大人演技倒是不錯。”
楊琉金剛要上前解圍,就被省府同僚王齊戌彎曲膝蓋擋住去路。二人眼神交集一瞬,王齊戌虛無缥缈地搖頭。
與楊琉金從福壽縣衙一路升入省府的‘外來女’不同,王齊戌的母父皆是知府大人家中忠心奴仆,雖然王齊戌本人武藝疏松、文采生不成什麼氣候,入省府以來一直為知府大人跑跑腿遞個話,做些邊角活計,但論大人腹中蛔蟲,還屬王齊戌等幾個做的漂亮。
王齊戌人品端正,脾氣有點直來直去,倒是挺佩服楊琉金的辦案能力,所以二人平日交往不多,偶然遇見卻相處的不錯。
楊琉金緩和心态,她笃定王齊戌不會害她,也不會害知縣大人,所以後退一步,不再計較楚明非的無禮。
楚明非走下階梯,朝王知縣逼近,低下頭嗅嗅,“喝酒了?”
她容貌明豔,眉眼惑人,離得這麼近,縱使王大妞不好女色,卻也被震得心頭一動。
“楚大…大人,”手抖得厲害,“下官可是從未曾聽說過縣衙有……有暗室一說。”
“禀告楚大人,暗室之事,在下略知一二。”
衆人回首。
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端正挺拔地立在松柏枝下,面若白玉、眼若星辰、鼻若瓊脂、唇若丹朱,容貌明麗,又衣決飄飄,屬實是仙人之姿。
讓人一看,便自主心生好感。
世人皆愛好顔色,楚明非也不例外,她笑了開來,朗聲問到,“想必你就是此次省試奪魁的展良展才女了吧。”
展淑行禮,沒有否認。
縣衙牢中。
瓜子吃完了,瓜子皮散落一地。
牢頭聽完故事,難得脾氣舒緩,沒有找茬吼她們,熄滅油燈就任由她們自行睡去。
馬藥師向來睡得早,這一天又是心驚膽戰,情緒大起大落的,早就疲憊不堪,先行卧倒打起均勻的小呼噜。
鄰居展良卻在床上翹着個二郎腿,枕着自己的雙臂,叼着最後半片杏幹望着窗外的新月,剛下了一天的暴雨,地下的牢房自然是受潮最嚴重的,沒有人願意靠窗戶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