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隊伍是在安縣城外開拔,平安巷離得還遠,李卉一大早便起來了。
背上還扛了兩包一樣份量的東西,哼哧哼哧地趕到公子幸說的長亭。
一大早上,她瞌睡自然是沒怎麼睡好的,幸而在來時的驢車上,打了會盹兒。
聽他這樣問,瞌睡便都醒了:“嗨,沒有的事,就是覺得一大早出門,得回去補個覺,說不定睡醒起來,我又去食肆,這也說不準嘛,你知道的,我閑不住……”
這時,出征的鼓點響起,公子幸也不再追問别的,隻接過她手中的兩個包裹,道了聲“辛苦,多謝”後就要歸隊。
“哎……阿幸……”李卉到底是叫住了他。
面前的人期待地轉過身來,“見着我大哥,隻管告訴他家中一切都好……”
“好。放心,連話帶吃的都一并帶到。”
鼓聲又在催,可他卻還不走。
終于,在最後一陣鼓聲過後,李卉說了聲:“修渠辛苦,阿幸保重。”
鼓聲更急,公子幸卻放松地笑了,因為他終于等到了:“多謝阿卉。”
李卉目送着隊伍離開,自己卻覺得臉頰發燙,急需要幾個深呼吸來穩定心神。
罷了罷了,就當是前世時的電視上的那些文藝輕騎兵下基層慰問吧。
可她又接連搖頭,因為她知道,這不是慰問。
後來才知道,這是她和這個叫阿幸的人更深糾葛的開始。
隊伍很快就消失不見,終于能夠回歸自己的正常生活,李卉雖有對遠在外地的大哥的擔憂,心中卻随着公子幸的離開,卸下了重擔。
因為鹵菜幾乎零失敗,緊接着,食肆中的秋季菜品就又上了新。
一水兒的鹵雞腳、鹵鴨掌、雞翅、鴨翅,還有鹵蛋,和素菜系列。
“這才多久,又上了新?走,去瞧瞧!”
雖然天氣漸冷,但夜市上卻亮如白晝,正是應了那句——任誰都阻擋不了好吃嘴們探尋美食的舌頭,就是竈王爺來了也不行。
各家食肆也隔三差五地上新,不過他們都沒有卉娘食肆這般勤,故而食客們便總是被卉娘食肆的美食香氣所吸引。
“是鹵菜,不過今日不能試吃了,因不知合不合大家口味,所以做得少些。”
李卉果真如她自己說的那樣,睡了一覺又似忘卻了前塵往事一般,精精神神地去了食肆,得虧公子幸買的鹵料多,為了減少負重和麻煩,她便是提着五斤食材,再拿了兩包鹵料到食肆,半下午就在食肆後廚開煮,鹵水的香氣便飄了幾裡。
眼下食客“喜新厭舊”地蜂擁而來,倒是在她的預料之中。
“從明日起,得讓阿侪往食肆也送一趟。”
不遠距離通勤上班真好,直接就在食肆中做好,然後搬到前院來賣,省去路上多少功夫。可阿嫂月份也大了,李卉到底是不放心,于是她又想了個法子:
“不如每日雇一輛牛車,我和阿嫂一起到食肆來,她還能給我打打下手。”
懷孕七個多月,按照前世的醫學理論,胎象應當穩固了,就得多多走動才好呢。
她這樣盤算着,“阿嫂應當也是願意的,這食肆阿娘來過了,她還沒來看過呢!”
“在下唐突,敢問小娘子便是掌櫃?”
有食客點了烤肉要打包帶走,李卉正飛快地撒料反面,等到了火候就可以開吃。
未提防門外來了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家,慈眉善目地等着她回答。
“是了,不知阿婆有何事?”
因夜深露重,也不好讓上了年紀的人久站,李卉見此人穿着不是棉麻粗布,定是哪個貴人府中的什麼人,于是趕緊将人請進肆中。
可現下食肆正是喧鬧時刻,阿婆進倒是進來了,可也顯得自己的食肆更小了:
“阿婆見諒,食肆小了些……”
那人卻道:“店鋪雖小,名聲卻大呢,我方才一路過來,不光是這鹵料的香氣,還有好多人都買了你們家的邊走邊吃,實話說,我也是被他們引着過來的……”
鋪陳這麼多,該進入正題了。
不可能這樣一位貴人家中的人,會有閑心來逛夜市玩耍。
“我們家老太君快要過壽了,你這裡的鹵蛋倒是新鮮,又入味,還軟爛,可否讓我買上幾斤回去?添個彩頭?”
哦,原是為這事而來。
可今日鹵蛋攏共沒做多少,又賣了些,李卉又有心拉攏住這個新的客戶,于是便想到讓她留下家中宅院的地址,自己做好了就送過去。
“如若不嫌棄,這裡還有半斤的鹵蛋,阿婆先帶回去給老太君嘗嘗吧。”
意思是若是覺得好吃,便再來。
那人倒也沒有拿喬,而是按市價給了錢,“我出門時,老太君特意吩咐了,一切都要按規矩辦,小娘子收好喽!”
李卉手裡拿着那錢,也沒有再說什麼。
但她心中想着,自家的鹵蛋确實吃着不錯,想來應該是個“回頭客”。
果不其然,又過了幾天,那阿婆果真提着籃子來了。
同樣是半下午,這樣李卉也不是很忙,從後廚到食肆前院時,發現這位阿婆提着滿滿的一籃子雞蛋,用藍布遮着,但還是顯得主人家境不容小觑。
一見面便拉着李卉的手寒暄道謝,說是那日回去後,老太君果然愛吃那鹵蛋,今日便又要她來再買些回去。
李卉指着那些雞蛋:“那這又是……”
“哦,這是我去市集上買的,預備着給老太君做壽用的……”
哦,原來是要過生日了呀。
前世時讀《紅樓》,劉姥姥一進大觀園回去時,說她們“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随随便便手指縫裡漏出來的一二十兩銀子,便夠普通莊稼人過一年的。
如今到了這裡,雖自家條件也慢慢好了起來,但就論買雞蛋這一回事,就遠沒有這位阿婆闊氣——一買就是一籃子,莫不是要做雞蛋宴席?
正想着,那阿婆卻重新拉上了她的手:“其實今日,我還要替我們老太君傳個話,她問小娘子是否願意做一次生辰席面?”
這位阿婆自稱“老妪”,李卉為以示尊重問了她的名字,因為她知道,一般貴府買了奴婢回去,都會重新起名字,讨一個吉祥如意、合家興旺的好彩頭。
畢竟,前世在正式學術研究之外,她也看了不少的網絡世情小說呢。
果然,這位阿婆便謙虛地欠了欠身,把自己的名字“如意”告知了她。
李卉一聽,心道,我就說嘛!
嘴上卻抹了蜜似的,甜甜地喊了一聲“如意阿婆”。
如意阿婆很受用,便道是老太君壽誕将近,可他們主家卻上泾水修渠去了,原本是說好要回來給老太君做壽呢,眼下估計是顧不上了。
“我們家娘子便讓我出門尋摸有沒有什麼新鮮吃食,如果能将做這吃食的人請回去,就在家中給老太君做一頓席面,樂呵樂呵,就當是過壽了……”
李卉聽明白了,這是要請她過去當主廚的意思。
酬勞應該很多,說不定還能有什麼貴重的賞賜。隻是她心中不明白:
“如意阿婆,并非是我多心,隻是這平安縣内有名有号的食肆酒家也有許多,不知您為何單獨選了我?”
“食肆酒家有很多是不假,但我們老太君說,專門做了杏皮水給農家喝的,卻隻有你阿卉小娘子一個呀!”
啊,原來是這樣。
可她是在司農監上工時做的事情,就這麼幾天,就被背調清楚了?
李卉見如意阿婆滿意地看着她:“而且,你這鹵蛋确實做得好,家中的小郎君和小娘子們也都愛吃,讓我今日還要再買些回去呢!”
好說,好說,李卉忙将釜中煮好還在浸泡入味的鹵蛋、還有一些雞爪鴨掌和郡肝等都裝了些,“老太君也可嘗嘗這其他的,我都煮得很軟爛,保證入口即能脫骨,不會太費口齒;這邊我特意挑了些筋道的,讓夫人娘子和千金少爺們當零嘴嚼着吃,更香些……”
俗話說,工作做到極緻處,才能有意想不到的收獲呢。
如意阿婆自然是連連稱贊,給老太君做生辰席面這是便定了下來。
“我家老太君生辰是在十月二十,不知阿卉幾時有空,先去見見她老人家?”
如意阿婆幾個回合下來都喊她“阿卉”了,看得出來是很滿意。
李卉知道提前自然是要見的,她也想知道這是哪家的老太君。且現在自己本職就是小食肆店主,上門去做席面,總要知道客人的飲食喜好和禁忌。
于是便道,“全聽阿婆安排。隻是能否在午間,因我下午還要回來食肆中備菜。”
如意阿婆便略略沉吟了會兒,“這樣吧,你吃了朝食便過來,三日後可好?”
現下是十一,三日後便是十四,也來得及。
見李卉點頭,如意阿婆便将早就準備好的紅封拿出來:
“如此便好,這是定金,阿卉你收好。三日後,我找人套了車來食肆接你。”
等那阿婆走了,李卉便迫不及待打開了紅封,一看是八十錢。
她便知道,十月十四這天過去拜見那老太君,也要好好表現。
不過是一頓飯,卻連定金都如此闊綽,這頓飯的工錢應該不會低。
回到家中,阿嫂聽她說了今日的事,也很高興。
“雖說十四這日隻是上門去見老太君,人家也付了定金,但我們上門也不要空着手,你剛才說他們家中也有小孩孫輩,不如給他們做點零食帶過去?”
阿嫂自打懷孕,滿心滿眼裡都是小孩,她正給小福娃縫尿片和肚兜呢。
爹娘也說阿嫂想得周到,隻李卉不知道要做點什麼,因為老太君家的孫兒孫女,市面上買得到的零嘴,定然都是吃過的。
她隻好将自己的口味加進來,前世看電影時,她必然要買一桶爆米花。
可秦朝時候,玉米都還沒傳過來呢,突然她靈光一閃,可以用大麥代替嘛!
“那我做大麥米花,他們保準沒吃過!”
————
“那是什麼?”阿嫂端着手中的大麥茶幽幽道,“我也沒吃過……”
大麥茶也能去心火,于是便除了桑葉茶、檸檬水,最近這個也是她的心頭好。
“就是用大麥在釜中用油炸,不過要趁熱吃,不然有有腥味兒……”
秦朝時人們用的還是動物油脂較多,不過這也無傷大雅了,因為她來這裡之後,一直就沒怎麼見過給小孩子的零食,有吃的就好,好不好吃的,對于小孩子來說并不是特别要緊。說到底還是物資匮乏和生産力水平的問題呀。
因為大麥金貴,所以她便隻在家中做了一點點,姑嫂、婆媳三人都覺得好。
“原來大麥炸成米花後,竟時如此酥脆,還有一股甜香味。好吃,好吃!”
自打家中的食肆開了起來,家裡人便跟着吃了不少好吃的。
吃得多,自然也就能樣樣都點評兩句。
李卉點頭,“阿嫂說得對。”
阿娘卻想起一些從前的事情來,“你的外大母從前就愛吃這些小零食,要是她還在就好了,這大麥米花入口即化,還有濃郁的麥香味,我覺得不光孩子們愛吃,就是那個做壽的老太君肯定也喜歡。”
秦人口中的“外大母”,就是“外祖母”的意思。李卉也想到了自己真正的外祖母,之前不論是大學放假回家還是工作後寒暑假回家,都會給她帶些口感松軟的餅幹小吃,現在她卻孤身一人在大秦,真是好想念啊。
可一日沒有回去,這邊的日子便要過一日。
李卉收斂心神,專心緻志地聽着她們說話,回到後廚去又多做了一些。
留了些自家吃外,其餘的都裝進了陶缽裡,三日後吃了朝食就早早地去了食肆。
直到馬車停在縣衙外頭時,李卉才發現,她來拜見的是平安縣縣令的老母親。
她怨之前怎麼沒問清楚,幸好今日不是空手上的門,不然顯得該有多小氣啊。
進得内院,正位上坐着的那位便是老太君了,餘下兩邊便是三位兒媳婦。
李卉與她們一一見禮,“老夫人”和“夫人”喊得她差點嘴瓢。
不過繁文缛節體現的是她的尊敬,因為席間如意阿婆将大夫人的意思轉述得很明白——時下修河渠,各地的縣令縣丞都去了前線,老太君的壽辰總不能太過于冷清,所以才想了這麼個法子。
“老身貪嘴,帶累了大家夥兒,實在是……”
幾位夫人和如意阿婆趕忙恭維道,“能給您老賀壽也是我們的福分……”
她過來後一看,不光是縣令,縣令家的三個兒子也都全部跟着上了前線,家中就剩了各房夫人和幼子幼女。
“這還真是舉全國之力修渠啊,秦始皇。”李卉心中正這樣想着,再看在場的各位女眷都與有榮焉的模樣,又感慨了一番秦始皇的自上而下策略貫徹得這樣徹底。
恭維和客套的話都說完,如意阿婆看出了李卉在大庭廣衆之下插不上話的窘境,便趕緊把話往正題上引:“今日李小娘子前來,是要請老太君和大夫人的示下,看生辰那日的席面可有什麼喜好?若今日定了,老奴便叫後廚預備菜去。”
說着,她便給李卉使了個眼神。
李卉忙将自己提前備好的大麥米花拿出來:
“老太君,夫人,這是我的一點心意,還請不要嫌棄。”
她讓阿娘提前做好了一個布兜子,兜在陶盆外頭,一直抱得緊緊的,所以老太君吃到嘴裡時,還是溫熱的。老太君吃下去後,一連說了三個“好”字:
“真是個落落大方的小女娘,來,如意,你拿給小孩子們也嘗嘗。”
如意阿婆退了出去。
大夫人和顔悅色地道:“這小食做得很好吃,想必其他大菜的手藝也錯不了。”
說着便看了一眼老太君,見她也并未反對,便又囑咐她就按照自己的想法來,“隻是有一件事,最好能提前兩日将席面所需食材告知我們,這樣吧,到時候我再讓如意嬸子套了車去找你拿。”
到人府上做菜,自然要依着别人的規矩喽。
李卉回到家中,除了夜裡食肆開張,其他時候都在琢磨着菜單的事兒。
老太君壽辰,自然要以老太君為尊。前幾日她就着那大麥米花吃了有小兩把,看來也是跟原身外大母一樣的性子,愛吃個軟爛的,又有些淡淡甜香味的。
“那就還是在麥子上下功夫。”李卉一錘定音,但也為自己捏了一把汗。
十月二十很快便到了。
如意阿婆果然靠譜,跟她說“雖是做暮食,但因為年紀大的人聽不得日暮之類的話,故而大夫人将壽辰的時辰往前提了些,所以不耽誤你食肆營業。”
李卉自然是千恩萬謝,這樣兩不耽誤,當然是最好。
因為要将石磨搬過去用,所以李卉特意讓如意阿婆和她回了趟平安巷的家。
車夫趕着馬車,吱吱呀呀地停在平安巷門口。
平民是沒幾個能用得起馬車的,故而巷子裡的人都圍着那架馬車當西洋鏡看。
“方才從馬車上下來的真的是阿卉?”
其他人應:“是啊,千真萬确。”
于是他們便十分羨慕。紛紛在說,李家的小娘子真是能幹呢,這大半年李家的日子是越過越好喽,這架馬車不會是來接她搬家的吧?
等李卉将石磨搬上馬車,進了車廂裡,都還在聽到外頭的人小聲議論。
李卉忙對如意阿婆說,自己确實是想着有馬車方便一些,石磨搬過去真的有用。
“旁人的閑言碎語你不必理會,我們隻管做自己的便好。”如意阿婆寬慰她。
李卉想,也是,自己可是一個思想先進的現代人,才不要管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