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清鵲看着面前高大的身影點了點頭,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
“這冊子所記的,并非是實事。”
他緩緩開口,“她賢良淑德,愛護宮人、敬重皇帝,不曾做過傷天害理之事,卻因為受恩寵不斷遭受其他妃子欺壓,被皇後踩踏,又被人嘲諷陷害,被關進冷宮。那個時候她身體還好,常常給我說故事講道理。直到那日……貴妃名義上要來探望她,實則給她下了藥。我當時年紀尚小并未察覺,等到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她直到死,也沒有見過皇帝最後一面。她咽氣的時候,我就在她身邊。”
看不出他是什麼表情,他的聲音又沉又緩,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種說不出的悲涼孤寂。
陸清鵲忍了忍,還是沒有忍住。心軟了下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胳膊,以示安慰。
“而我,自小不被陛下重視,他獨獨重看大皇子,隻因着他是先皇後所出。”
顧景淵聲音悶悶的,回憶起從前之事。
他們還在鄉下時,他并未與她透露過他的身世,更别說會談起這些事,隻待他們分别時,顧景淵才袒露他皇子的身份。
故此,陸清鵲也是頭一次聽到他的身世故事。
她沒接話,靜靜聽着。
顧景淵繼續道,“直到後來,我學業進步,射藝精進,略有些謀略之才,才漸漸得到陛下注意。可即便如此,大皇子還是最受寵愛,哪怕他時常作亂朝堂,行些不規之事,陛下最多當衆警戒他幾句,關幾天禁閉。”
他輕聲歎口氣,“長期以來,他自然不能為衆臣信服,雖亦有擁護之黨,但也另有不少大臣願跟從我。我自然不會叫他們失望,這天下,倘若真落到大皇子手中,那必定是會敗落的,我社稷之昌盛百姓之安居,将來全在我手下,為何要将這盛業讓與他?”
陸清鵲有些動容,道,“你說得對,古有九子奪嫡,如今你們二人勢均力敵,各不落下風,最終花落誰手,變數尚多。不過若是你勝,那應當是衆望所歸。”
“衆望所歸?你也是這般想的?”
“……自然,我與衆人想法一緻,誰能治管好國家,誰能叫百姓安居樂業,就願擁護誰。”
“衆人是誰?我隻問你一人,何必牽扯那麼多人?”
顧景淵目光炯炯盯住她,雖光線幽暗,可二人距離很近,她依然能看到他眸子裡燃着的火焰,那是一種對社稷對百姓的熱愛,對自身遠大抱負的堅定。
陸清鵲定了定心,“我相信你。雖然……雖然你私下做法叫人不齒,但論到文韬武略,論到治國之才,兩者選一,我還是選你罷。”
顧景淵哼哼笑了兩聲,“不齒?好一個不齒。清鵲,你對我的偏見,真是一日都不肯放下。”
“……是,也不全是,”陸清鵲道,逼視他,“我一時一刻也不肯放下,此生難忘。三皇子,是您叫我體會到人心叵測,世事難料。怎麼敢放下?”
顧景淵愣了愣,臉上劃過一絲受傷的神情,他垂下頭,“是我對不住你,清鵲,若有朝一日你能得知真相,我想……”
“不必了,三皇子。真相到底如何對我也沒那麼重要了,”陸清鵲打斷他,“你叫我進來,應當不隻有這一件事同我說罷?”
“是……你還記得雲牧罷?”
“自然忘不了。”陸清鵲哪裡會忘記?他們相處一年有餘,雲牧帶給她不少歡樂,說起來,他們這麼久不見,也聽不到他的消息,不知他現在如何了。
陸清鵲問。
“可是有他什麼消息要與我說?”
“他的父母,便是被大皇子一黨暗害的,他們将他滿門抄斬,并放火燒了整個雲府,我趕到時,隻救出雲牧一人。當時他躲在祠堂後面,沒被火燒到,可……他畢竟親眼目睹過整個慘狀,心靈也受到巨大的沖擊。”
陸清鵲皺緊眉頭,一言不發。
顧景淵繼續道,“回京城後,我将他托付給一戶人家,他被照顧得很好,這個你不必擔心。”
陸清鵲點頭,舒了一口氣,“這就好。”
“很多事,不是我想做便做,不想做便不做的。我們身處其中,身不由己。一步步被命運推着往前走,清鵲,我之所以想成為太子,這其中,不隻是為了社稷百姓,也為了雲牧,為了衆多被迫害的臣子,更為了——你。”
陸清鵲心裡一跳,像是被什麼咬了一下。
她後退一步,“言重了,三皇子。此話也不興說,您就算是為了某個人,也應當是為了唐雪兒罷,那人無論如何也不能是我。”
顧景淵笑了一下,頗有苦澀意味。
“我所知道的,袁行之便是大皇子一黨,他曾來府上勸說過我叔父,隻是被叔父言辭拒絕了。”
顧景淵道,“他不止一次勸說過衆大臣,這我是知道的。陸大人剛正,也絕不會與之同流合污,但你我當同心合力,不可為他們欺。”
“我明白,”她低聲道。
“那這些冊子,是?”
她伸手指了指地上的書冊,問。
“沒什麼,這些年搜集的各樣證據罷了。”
顧景淵不在意道。
“可為什麼,要将溫妃的生平書冊與它們放在一處?”
難道不應該額外珍藏嗎?
“為何不能?”顧景淵反問道,“這冊子是史官所記載,裡面将大多數是信口胡謅之言,我将其著作視為下三濫,将其與此等奸臣貪官放在一處,豈不恰好?而且……記載這些文字的史官,也被大皇子一黨所賄賂,胡編亂造一通,将我母親塑造成一個禍國殃民、惑亂後宮的人,此等人,着實可恨!”
說到最後,他聲音愈加冰冷,像是極寒天氣的冰霜。
陸清鵲沒有全懂,從前皇宮之秘聞,哪裡是他們這些人能知道的?她隻默然點點頭。
四處看了一圈,也沒有什麼其他值得注意的東西,便道,“此處太黑,若是沒别的事,我們還是出去罷。”
顧景淵站着沒動,“其實這些年,我也在幫你找尋令尊令堂去世真相。”
陸清鵲停住腳步,側耳傾聽。
“還記得上次我同你說,這幅書法乃是從袁尚書府所出嗎?”
陸清鵲摸了摸手中的畫卷,嗯了一聲。
顧景淵低沉的聲音繼續道,“我還提過,他和清水村知縣關系不同尋常。”
陸清鵲再次嗯了一聲。
“所以,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當然是查清真相,不放過任何一個有嫌疑的人。”
陸清鵲轉過身,直面他,“多虧三皇子提醒,這條線索着實有用。真相到底是什麼,還需得我進一步查探,不過這要等到南方赈災結束了。”
陸清鵲早早就打算過此事,現在時間不多,她隻得等到自南方回來再處理。
“可你想過沒有,你盯着他,也會有人盯着他,盯着你,這些事,你一個人做得來麼?”
“如何做不來?三皇子顧慮太多,若是事事像您這樣,還能做成什麼?”
陸清鵲聲音平靜,沒有斥責亦不是埋怨,“我努力了四年,終于能夠得着一點真相,即便線索細微,我也會一直查下去。不為别的,隻為洗刷父母冤屈,慰問他們在天之靈。”
顧景淵沉默片刻,“好,既然你這麼想,那盡管去做便是。”
後面半句話他沒有說出口,“你盡管放心,我會為你披荊斬棘,斬除一切攔阻,護你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