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裡沉默了一瞬。
簡雲低頭繼續吃,沒有接話。像是默許,又像是回避。
飯桌短暫沉默了幾秒。方北舀着湯,忽然道:“早知道你今年夏天實習不成,就該回國一趟。”
簡雲把湯匙放在碗邊,擡眼看他:“你想回國了?現在離開學還有一個多月,還來得及。”
“不是,”方北的語氣緩緩地,“我是想着,7月13号是蘇阿姨的忌日……應該回去看看。”
餐桌上的氣氛頓時有些凝滞。
簡雲手指頓了頓,過了會兒才慢慢道:“回不回都一樣。這些年,不也都是這麼過來的。”
他語氣很平淡,卻讓方北心裡一沉。
“我們大學以後就沒回過了。”方北試探着問,“你一個人,有沒有……去看過他們?”
簡雲沒有猶豫,幹脆利落:“沒有。”
“為什麼?”
“在實習。”簡雲盯着碗裡翻滾的湯,“每年都趕項目,假期根本不夠用。回國了也是一堆事。”
方北沒再說話,低頭繼續吃飯。
一頓飯吃得不冷不熱,像是湯炖得久了,浮着香味卻喝不出滋味。
吃完飯,方北收拾餐盤進了廚房洗碗,簡雲端着感冒沖劑靠在門邊,看着他卷起袖子,認認真真地擦鍋、洗盤,動作像模像樣。
“你最近怎麼突然對生活這麼上心?”簡雲輕聲打趣。
方北頭也不回地說:“因為你是病号,不能得罪。”
“得了吧。”簡雲笑了一下,抿了口藥湯。杯口的熱氣氤氲在他眼前,讓時間慢了下來。
“我最近認識了一個人。”方北洗碗的手頓了頓,“Ms. Elaine Marcus,紐約康奈爾長老會醫院的醫生,同時在賓大兼職教課,主攻創傷性心理事件的幹預和哀傷處理。你要不要去看看?”
簡雲眉頭輕輕一皺:“我沒什麼創傷。”
“就當聊天。”方北放下洗淨的碗,側身看他,“就算是為我安心。”
簡雲把杯子放下,慢慢開口:“你什麼時候認識她的?”
“上個月,去參加個講座,她是主講人。”方北靠在桌邊,“她說人不是為了‘走出來’才接受心理治療,是為了不讓自己一直困在原地。”
簡雲沒說話。他抿了一口藥,苦味在舌尖散開,卻比不上心裡那些壓了太久的情緒更難咽。
方北看着他,沒有催,隻是靜靜站在那裡。廚房的燈打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長。
簡雲終于輕聲道:“……好。”
他低下頭,不讓方北看到他眼底那一點細不可察的脆弱。
九月的紐約仍帶着夏末的餘熱。秋陽斜切過玻璃幕牆,在瀝青路面上烙下一層淡金色的光暈。簡雲穿過喧鬧的第五大道,車流、人聲、廣告燈箱交織成一片喧嚣,直到他右轉進一條窄巷,街道立刻安靜下來。
兩旁是各色買手小店和獨立咖啡館,幾隻慵懶的貓蹲在櫥窗邊曬太陽。聯排别墅的白牆上,爬山紅葉緩慢地攀升着,像是時間在慢鏡頭裡流動。
簡雲照常提前五分鐘抵達。他沒按門鈴,推開那扇熟悉的木門,樓上落地燈已經亮着,咖啡香提前飄滿整層樓。
Elaine Marcus今天穿了一件淺綠毛衣,頭發束在腦後,桌上的筆記本翻開在一頁未寫完的對話記錄上。
她沖他點頭一笑:“你這周狀态比上次好很多。”
“我也認為。”簡雲把風衣搭在沙發靠背上,坐下的動作一貫幹淨利落。
Elaine坐在他對面,翻了翻前一頁筆記:“我們上次談到你停止監控方北的攝像頭。你說你删了程序。”
簡雲點點頭,神情平靜:“是。”
“真删了?”
“真删了。”他頓了一下,又輕聲補充一句,“沒必要再看了。”
“為什麼是‘沒必要’?”Elaine看着他,語氣溫和,卻不再兜圈子。
簡雲看着她,沒有立刻作答。他手指輕敲着膝蓋,像是在權衡每一個詞該怎麼出口。
“因為我已經知道他會做什麼。”他說,“我不需要每天确認。”
“所以,你放下了?”
簡雲輕輕一笑,眼神沒有波動:“不,我隻是不再需要通過監控确認他還屬于我。”
這話說得坦然,甚至禮貌。但卻有一種幾乎冷靜到冰點的掌控意味。
Elaine看了他一眼,輕聲道:“你很清楚你在控制他。”
“我知道。”
“你也知道,這不是一種健康的親密關系。”
“從來都不是。”簡雲的聲音不疾不徐,“我們從來都不是。”
Elaine沉默片刻,第一次收起了中性叙述者的語氣,試探着向前一點:“雲,我必須提醒你,你對他的關注,已經不隻是‘感情’。是依賴,是投射,是……”
“替代。”簡雲平靜地打斷她,眼神沒有移開,“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Elaine緩緩點頭:“他填補了你對失去的恐懼,代替了你無法修複的過往。但他是個活人——而你,不斷想把他鎖在原地。”
“我不是沒意識到。”簡雲捏着杯子,嗓音很輕,未出口的後半句話已經擺明了他的立場。
Elaine看着他,輕聲道:“你知道這麼下去,他可能會被你毀掉。”
簡雲眼神沉靜:“如果我放開他,他自己會毀得更快。”
“你願意承擔這個代價?”
他頓了一下,點頭:“是。”
空氣沉了下來。
Elaine似乎早有預料,她沒有露出吃驚或者反對的表情,隻是輕輕歎了一口氣,低聲問:“你來找我,是希望我改變你,還是……隻是想聽聽,有沒有人能理解你?”
簡雲輕聲道:“是後者。”
“那我理解你。”Elaine說。她筆下停了兩秒,輕聲補充:“但我也必須提醒你,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失去了他,你會比現在更痛苦。”
簡雲抿了一口咖啡,杯沿泛出淺淺的熱氣。他垂眼低笑:“那就到時候再痛苦。”
他的聲音不大,卻笃定得可怕。
Elaine沒有立刻接話,而是略微前傾,換了一個更緩慢的語氣:
“雲,我理解你看到他照顧你、陪在你身邊時,那種安定感。可你也知道,那樣的‘他’,不完整。”
簡雲眼神微動,卻沒有否認。
“你看到的,是他疲憊、順從、甚至有些麻木地留在你身邊;你聽話,他更聽話;你生病,他寸步不離。那不是情感關系,那是你試圖複制一種——‘不會離開’的狀态。”
她頓了頓,輕聲繼續:“但你也知道,他在拉斯維加斯做什麼——那才是真實的部分,是他對自由、對逃避、對自我崩壞的回應。”
簡雲沉默,眼神冷靜,像是在靜靜接受一次醫學影像掃描,不争辯,也不逃避。
“你在執着的,不是他,而是你内心某種投射出來的版本:知足的、聽話的、留得住的。你失去過至親,失控過太多次,你現在隻是……在拼命避免再一次經曆失去。”
她看着他,語調依舊溫和,卻有一絲隐隐的尖銳:
“問題是,你盯着他的一舉一動,限制他的選擇,甚至用你的脆弱讓他無法離開。這種情感,更像是一種慢性耗損。”
簡雲握着杯子的手指緊了緊。
“你沒有惡意。”Elaine說,“但在試圖讓他永遠留在你身邊的過程中……你也在消耗他對生活的能動性,慢慢把他變成一個‘隻能圍着你轉’的人。”
她說得很慢:“你正在用你的情感,逼他一點點死在你身邊。”
一室寂靜。
簡雲沒有出聲。也沒有否認。
他隻是低頭看着杯底沉澱下來的咖啡漬,聲音平靜得像是在說别人的故事:
“可那也比他徹底離開我……強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