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塊錢的面,味道已經想不起來了,但他當時的樣子我至今記得,從進面館開始逢人就說:“姑娘今天過生日,她媽在家給她炒了好幾菜,她非要吃面……沒辦法,自己的姑娘自己疼。”
我吃着面,看着他臉上虛假的表情,第一次覺得,人怎麼能虛僞成這樣?
他厲喝一聲:“花哪裡了?”
“同學過生日,給她買了禮物。”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我确實害怕。
“買禮物?”他的聲音陡然提高,臉上的肌肉因為憤怒而微微抽搐,“我送你是來上學的,不是讓你到這裡交朋友買禮物的。”
他眼睛瞪的圓圓的,語氣帶着威脅,“去把東西要回來退掉!”
我看着他,有些難以置信,二十六塊錢,不是兩百六十塊。我平時幾乎不花錢的,隻有這一次,有必要如此嗎?
這錢不是我偷來的,也不是我搶來的,是他給我的,給我不就是讓我花的嗎?
再說,送出去的東西,我怎麼要?
弟弟一個星期五十不夠,媽還是要偷偷再給他一點。
我從高中開始到現在,除了學習方面,第一次花這麼多,如果和弟弟比起來,九牛一毛,壓根沒得比。
我低下頭,張了張口,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我知道,無論我說什麼,他都不會聽進去。我想,讓他罵我,罵完了,過瘾了,也許就好了,大不了回家後再挨動打。
我低估了他的憤怒,他見我不說話,更生氣了,猛地擡起手,打了我一巴掌。
校門口人來人往,同學進進出出,我懵在了原地。
“我和你說話,你聾了是不是?”
“拿我們辛苦賺的錢讨好别人?你以為離得遠管不到你了是不是?”
那是他第一次打我,平時都是他吩咐,媽動手的,畢竟,他是要裝好人的。
後來我才發現,他是很會僞裝,但隻是要和錢挂鈎的事,他是不裝的。
況且這錢還是我花的。
雖然隻有二十六塊五……呵!有點好笑,二十六塊五……
他覺得給我吃喝,供我上學,我應該感恩戴德。
因為我原本就是沒人要的女娃娃,如果不是他大發慈悲把我接回來,我現在還不知道在幹嘛。
我感覺到臉頰上火辣辣的疼,我的眼睛不自覺地濕潤了,我低下頭快速眨着眼睛,不想讓眼淚流下來。
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更不敢去看周圍同學的目光,他指着鼻子罵我,就像我犯了滔天大罪,我的手指緊緊地攥着衣角,我能感覺到同學們的目光像針一樣刺在我的背上,他們竊竊私語的聲音震的我耳朵疼,尴尬和難堪同時湧上心頭,我的臉漲得通紅,仿佛所有的血液都湧到了頭部,我多希望此刻有個人能來救救我。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做,是不是看到我狼狽的樣子,他會很舒服?
是不是在他眼裡,我就是沒有尊嚴的?
我想要逃離這個地方,逃離這些目光,逃離他的責罵,我艱難的動了動腳,餘光瞥見幾個同學正指着我,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說什麼,我迅速低下頭,心裡一陣難過。
我知道,這件事很快就會傳遍整個學校,成為大家課間無聊時的談資,他們不會在意我花了多少錢,隻會從我父親謾罵的口氣中判斷。
那一瞬間,我感覺好像被世界抛棄了。
我雙手攥着拳,指甲扣在肉裡,絲毫感覺不到一點疼痛。
我擡頭,面露哀求的看着他,聲音小的幾乎快要聽不到了,“我錯了,我以後不亂花錢了。我現在就去寫保證書,放假帶回去,你别說了。”求求你别說了。
不知道我的哪句話又惹到了他,他更生氣了,擡手又打了我一巴掌,巴掌落下的同時他開口罵了我一句髒話,“**。”
“我以後再給你一分錢,我跟你姓!之前給你錢最多買個學習用品,現在倒好,拿來讨好别人了?”
因為二十六塊錢,他不停的罵着,同學們竊竊私語,路過的行人紛紛停下觀看。
我聽到一旁傳來的議論聲:
“這是怎麼了?”
“不知道啊。”
“好像是拿了家長的錢。”
“天呐!偷錢啊?偷了多少啊?”
“不知道……應該很多吧。”
我成了他們口中偷錢的賊。
我有些慌亂,我沒有偷錢!
我擡頭,看向一旁看熱鬧的同學,迫切的想要跟他們解釋。
“我沒有……”
“啪——”又是一個耳光落在了我的臉上,“你沒有什麼你沒有!”他眼裡滿是怒火。
我想跑走,卻又不敢,我不知道我跑走後他會做出什麼更瘋狂的舉動,跑到我的教室繼續,還是直接在學校肆言詈辱?
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提過一句金額,隻是指着我謾罵,一直重複讓我去把東西要回來退掉,把錢給他。
同學議論紛紛,各種不堪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我在那一刻已然成了偷父母錢的賊,被父母發現後到學校來質問我,我不承認,換來了謾罵和挨打。
同學們各說各話,有的搖頭走開,有的繼續留下看熱鬧。
他們隻以為能讓一個父親如此生氣,大庭廣衆下出言謾罵,那必然是因為很多錢,多少呢,不知道,反正不會太少。
隻是他們想不到,僅僅因為二十六塊錢,而且不是偷來的,是他給我的。
二零一一年的二十六塊錢,我想,應該……不多吧。
我低頭閉着眼,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卡住了,想說話,卻又發不出聲。
我任由他的責罵像雨點一樣砸在我身上。
我的心裡充滿了委屈和憤怒,人群中的竊竊私語仍舊在我耳膜上爬行。因為二十六塊錢,我就像是被撕去最後一塊遮羞布,赤裸着被人審判。
圍觀的人永遠不會知道,我沒有偷錢,錢是他給我的,還說什麼放心大膽的花。也不會知道,他到底有多虛僞,更不會知道,隻是因為二十六塊五毛錢。
可笑嗎?應該很可笑吧。
我想,如果不是親眼看到,即便聽到也不相信吧!
那天的屈辱是我這輩子都無法忘記的!
導緻後來長大後,我感覺我似乎有了點報複心理,買回家的東西不拆标簽,讓他們看清楚價格,把錢整整齊齊的放在桌上,然後假笑着對他們說:“拿去放心的花,不夠就說。不過,你們住在鎮上,菜自己種,吃喝應該也花不了多少錢哈。”
“拿去花,不夠一定要說,這年頭的錢可不比我上高中後的二十幾塊錢。”
他停在錢上的手指一頓,來回摩挲,想把錢拿走,卻又似乎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看到熱鬧的同學回教室把這件事情告訴了梁芳,她知道這件事後,跑來校門口把錢給了他。
我想梁芳應該是被他當時的樣子吓壞了,她把錢遞給他,一個勁的給他道歉。
“叔叔,不好意思,您别罵趙弟了,也别生氣了,錢還給您……”
我羞愧的低頭死死咬着下唇,指尖掐進掌心,我知道,從這一刻開始,我不在有朋友了。
他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一定要讓我這麼難堪,為什麼要在學校,為什麼要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我做錯了什麼?
下唇早已被我咬破,眼眶也燙的厲害,盡管我拼命的眨眼,眼淚還是不受控制的流了出來,我擡手擦掉眼淚,手還沒落下,新的眼淚又湧了出來。
他的罵聲依舊沒有停歇。
梁芳站在一旁,手足無措,怯生生的看看我,又看看他,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說點什麼,卻又沒有開口。
各種難聽的話從他口中講出,我咬緊牙,閉了閉眼,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勇氣,猛地擡頭,盯着他,“錢是你給我,是你讓我花的,二十六塊錢我沒偷沒搶,而且人家已經把錢還給你了。”你還想怎樣?還要怎麼樣?我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顫抖的厲害。
他肉眼可見的愣了一下,随即臉色更加陰沉,往前跨了一大步,擡手又扇了我一個耳光,“你還學會頂嘴了?我供你吃穿上學,你做錯事不認,你還學會頂嘴了?”
“給你臉了是不是?要不是錢已經交給學校了,我現在就把你帶回去種地!”
我剛想開口,他又是一個耳光,梁芳站在一旁吓得直哆嗦,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她看着我,眼裡滿是愧疚和無措。
“對不起叔叔,你别打了,我不知道,我以後不要了,我把東西也還給你……”
他面無表情的掃了一眼梁芳,擡起右手用食指在我額頭上重重戳了幾下,冷哼一聲:“回去再和你算賬!等高中畢業了,你就去給我打工掙錢!”
旁邊的人還在指指點點,有人搖頭歎息,有些撇嘴嘲笑。
我低着頭,看着地上的影子,心裡一陣酸楚。我閉眼歎了口氣,二十六塊五毛錢,就可以讓一個人失去尊嚴。
也許,在他們眼裡,十八歲的我,是沒有尊嚴的。
我擡頭看了眼太陽,刺的我眼神生疼,我忽然覺得有點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