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語調溫柔,其意甚誠。七娃年紀雖小,看不懂人心,卻也能感受得到眼前這個蒙頭遮面的哥哥實非惡人,愣愣的點了點頭:“那我爹娘呢,他們什麼時候來?”
風骨揉了揉他的頭發,藹聲道:“等你病好了,他們自然就來了,你很想念他們嗎?”
七娃低聲道:“我一直和爹娘住在一起,從來沒離開過家裡……”他望望四周陌生的環境,看得出臉上十分忐忑。
風骨心想:隻怕今生今世,你将永遠離開他們了。
其實也不能這麼說,應該說是他父母離他而去,此生不複相見。
但為安撫這小小孩童,他也不能實話實說,隻能繼續扯謊:“就算爹娘不在,還有我呢。雖然我們萍水相逢,但是既然你爹娘拜托我們把你送去看病,我一定會好好照顧你的。”
雖然他是撒謊,但字字發自肺腑,句句言其由衷。七娃也看到了他話中的真摯之情,問道:“那,那你可以告訴我你是誰嗎?爹娘他們平日裡隻在田建幹活,很少出去走動,我也沒見過我的叔叔伯伯們……”
風骨躊躇了一會兒,心想他似乎以為自己是他家親戚了,自己方才說和他萍水相逢,他好像沒懂是什麼意思,倘若自己一再強調和他非親非故,他定不放心,怕我害他,對我不免各種防範,不如将計就計,就說是他家親戚。
打定了主意,風骨問道:“你見過你大伯嗎?”
七娃先是點頭,複又搖頭:“見過的,大伯隻是小時候來過家裡一次,以後就再也沒來了,我不記得他長什麼樣子。”
風骨放心了,心想既然不認識,那随便怎麼編都不會有破綻,繼續胡謅道:“我是你大伯的兒子,是你哥哥,我叫風骨,記住了嗎?”
七娃有些狐疑,隻是他連大伯都沒印象,更不清楚他家是不是有個叫風骨的兒子,但是眼前的堂哥對自己确是關懷備至,警惕之心也就消了,點頭道:“風哥哥你好。”
風骨點了點頭,面具之後笑容揚起,說道:“來,把藥喝完,腳上就不那麼痛了。”
他拿起勺子便喂,七娃乖乖張口喝了,隻是良藥苦口,他隻喝了一口,臉上五官便擠成了一團,卻一聲不吭,将剩下的半碗苦藥喝了個幹淨。
喝完了藥,風骨便扶着放他卧倒,說道:“趕緊睡覺,明天還得趕路。”
他端着空碗正要起身,七娃卻忽然抓住他手,欲言又止。
“怎麼了?”
七娃猶豫了一會兒,終是問了出口:“哥哥,你為什麼要戴面具。”
風骨歎道:“因為我長得醜,不戴面具不敢出去見人。”
七娃撇嘴:“我們家旁邊住着一位大娘,長得也很醜,可是他天天出去走街串巷,生怕别人不認識她。”
風骨啞然失笑:“可能那位大娘道心穩固,不怕别人笑話,我可沒大娘那麼強大。”他頓了一頓,覺得小小孩童這樣議論長輩不太妥當,便開始教訓:“不過你在背地裡說大娘的壞話是不對的,以後不可以這樣,知道嗎。”
七娃當然是知道了,哦了一聲,抓着他的手卻握緊不放:“可以給我看看你長什麼樣子嗎?”
風骨想都不想便搖頭:“不行,會吓壞你的。”
“不會的。”七娃卻堅持要看,說道:“我膽子很大,連狼都不怕。”
風骨歎道:“可是我的樣子比狼可怕多了,你如果真的看到,十天十夜都睡不着覺。”
他摸了摸他頭,問道:“你為什麼非要看我的模樣?”
七娃睜着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瞧着他,說道:“因為從來沒有人像你這麼對我好,我想記住你的樣子。”
風骨一愣:“你爹娘他們對你不好嗎?”
七娃搖頭,淚盈于睫:“他們對哥哥姐姐們很好,家裡床鋪不夠睡,便讓我睡狗窩。吃飯也是哥哥姐姐他們先吃,等他們吃飽了,如果有剩下的,才讓我吃……”
風骨聞言大驚:“那如果沒有剩下的呢?你吃什麼?”
七娃憋着淚道:“那我就沒得吃了。”
風骨大怒:“豈有此理,這是什麼父母!倘若貧困難養,又何必生下這麼多!”
他想當着孩子的面不便發作,于是收斂怒氣,說道:“你先好好睡一覺,将病養好,明天我烤雞給你吃。”
一聽吃雞二字,七娃頓時兩眼放光,什麼煩惱痛苦都抛到九霄雲外去了,立刻鑽進了被窩。
可他剛蓋好被褥,又從棉被下面探出頭來。
風骨見他兀自睜着眼睛,問道:“怎麼還不睡,不想吃雞嗎?”
七娃眨巴眨巴,說道:“我怕我一睡着,你就扔下我走了。”
風骨重新為他将被子蓋好,肅然:“不要胡思亂想,快睡罷,我哪兒也不去,就在旁邊陪你。”
待他睡着,白俊打着呵欠從後廚進來,說道:“明大夫家中沒有多餘的房間,咱倆打地鋪罷。”
風骨将裝過湯藥的空碗往他面前一推:“且不忙睡,先把碗拿去洗了。”
白俊一愣,跳腳抗議道:“藥是我熬的,銀子是我給的,我又出錢又出力,連碗也要我去洗?”
風骨側目望着已然熟睡的七娃,說道:“我答應了他,今夜留在這裡寸步不離陪着他,隻能勞煩你了。”
白俊不以為然,撇嘴道:“反正他都睡着了,你走開那麼一小會兒他怎麼知道?”
風骨搖了搖頭:“從遇見他起,我便一直在對他撒謊,我不想與他之間全部都是謊言,這次說什麼也必須言而有信。”
白俊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騙他不也都是為他好麼,跟這種小孩子還講究那許多,忒累得慌。”
風骨道:“你不洗便罷了,便擱那兒,明早熬好了藥直接往裡倒就是。”
“……”白俊一陣無語,無語完了,終是将瓷碗拿到後廚盥洗幹淨,随即過來問道:“風大公子,還有何事要吩咐?”
風骨道:“大恩不言謝,下次你得了重病,我自當為你盡心盡力。還有為七娃看病的銀錢花銷,且先記在賬上,我以後必定奉還。就算我還不起,等七娃長大了便讓他來還。”
白俊忍不住捏了捏手掌,攥起拳頭。
風骨哼了一聲:“怎麼,想打我,你打得過我嗎。”
白俊氣道:“你知不知道,你剛才說的話很欠?”
說完,他便打起地鋪,倒頭就睡。風骨則仍守在七娃床頭,一夜未眠,直至黎明卯時。
風骨眼望仍然沉睡中的孩童,不禁想起他之前的那些話。
他爹娘膝下兒女成群,卻那般虐待于他,想必長這麼大也從未體會過什麼濡慕之情,這等遭遇,與自己可說如出一轍。
他沉思良久,心中回憶起那日在青鸾城中遇見他時的情景,想起他父親的模樣,依稀記得是個五官粗犷,皮膚黝黑,臉型硬朗的大漢。模樣倒也算得上英俊,隻是胡子拉碴,身上也邋裡邋遢的。
他回憶半晌,看了看熟睡中的七娃,又低頭瞥了眼腳邊口水哈喇的白俊,見二人都沉睡未醒,于是手中掐了個訣,頓時搖身一變,臉上面具消失,變成了七娃父親的模樣。
他檢查了一番,确定變得不錯,并無披露後,這才拍了拍七娃的臉,将他喚醒。
七娃睜開眼來,見了他此刻的模樣,本來惺忪的一雙眸子頓時瞪如銅鈴,滿面錯愕,不可置信。
“爹爹?”
風骨彎唇一笑,違心道:“是我。”
他隻道變成了七娃父親的模樣與他相見,他必定滿心歡喜,可此刻七娃的神色卻甚奇怪,見了爹爹,并無多少愉悅之情,反而有些膽怯,身子竟然有意無意的往後縮。
風骨歎了口氣,心想看來他父親平日裡待他必定極差,否則他應是喜不自勝,不該是這等反應,于是将他輕輕抱在懷中,柔聲道:“身上還痛嗎?”
服了明大夫開的良藥,又休息了一夜,七娃身上疼痛大緩,在風骨懷中搖了搖頭。
風骨說道:“我們家遭逢大難,青鸾城是回不去了,你身上連傷帶病,不宜奔波,就先讓兩個哥哥帶你前往丹宗,那裡的大夫妙手回春,可以為你把病治好。我先将你娘與幾個哥哥姐姐送到安全之處,等你病好,我再來接你到新家和娘親他們團聚,好嗎?”
七娃在懷中蹭了一下,小腦袋輕輕晃動:“好,我聽爹爹的。”
二人相擁了好一陣,風骨才道:“我要走了,你乖乖的在丹宗安心養病。”
七娃隻是點頭,卻舍不得他的懷抱,又過來片刻,才戀戀不舍的離開他懷中。風骨向他揮了揮手,走出房間,關上了門,接着掐訣變回了原本模樣,臉上依舊戴着銀色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