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下部的人生是一場悲劇。
自出生起雙親便消失不見,童年時代被各方親戚當作包袱丢來丢去。聽不懂學校的課程,也沒有可交心的朋友。輾轉,浮沉,年歲逝去,隻有身高在不停增長。
還未到十五歲,日下部的身高便觸到了一米七的關口。隻不過,她的容貌隻能稱之為平凡,故而演藝生涯也難與她有緣。
十六歲剛過,寄宿的嬸嬸家便迫不及待地把她送去打工。對于日下部來說這樣也好,比起外部的真實世界,她更喜歡在打工的間隙,在那些夜深人靜的,隻有風會來赴約的時刻,一個人沉浸到幻想的世界去。
在那裡,她是一隻随着音樂翩翩起舞的白天鵝。衆多的朋友環繞她身側,她從來就不曾孤單過。
即将退學,正式全職打工之前,班上的男同學約她去看一場電影。那是一張本不會屬于她的票,隻是因為原本應該與那位男同學共享約會時光的女性放了他的鴿子,那個男生才會抱着“不想讓票浪費”的想法找上她。
因為日下部的存在感實在太過低下,班上甚至沒人想得起來還能為此編造绯聞聊以取樂。于是,那成為了她學生時代最後的珍貴回憶。
在那裡,她首次在影院的大屏幕上感受到了猶如一整個世界轟然墜落般的震撼。
離開影院時,她久久不能言語。過于貧瘠的幻想世界自此開出了更多豔麗的花朵,她也因此開始對錄像産生了濃厚的興趣。
于黑夜也沉睡的時刻,她在狹窄幽暗的房間中,聚精會神地看着用自己微薄的工資借來的衆多經典電影的錄像帶,而後是各種話劇,舞台劇,音樂劇……聲樂教程,舞蹈教程。
如此過去了十四年,在她踏入三十歲的關頭,她終于成為了一名音樂教師。
從記憶的這一瞬向後望去,一切都欣欣向榮——然而,日下部真正的悲劇才剛剛開場。
久疏于職場,或者說,久疏于健康的,長期的社交的日下部幾乎已經失去了正常與人交流的能力。這樣的她,由于身高而在一衆老師中過于突出的她,成為了抱團小圈子排擠的對象。
不過,對于已經習慣了他人冷暴力的日下部來說,這也隻是預料之中的事情而已。真正令她緊閉的心也出現裂紋的,是來自學生的“毒酒”。
一杯浸了珍珠的,狀似榮耀贊禮的毒酒。
由于突如其來的通知,學校被要求安排學生表演一場有名的戲劇。重擔落在了日下部肩上,這個坐在角落裡的音樂老師一躍成為了整所學校裡最忙碌的老師。
來自校長的嚴令,來自同僚們的冷眼……這些對日下部來說都不打緊。至少,她還有願意與她一同面對的學生們。
盡管時間很緊,盡管排練會消耗很大一部分學生們休息的時間,但日下部每次都以身作則待到深夜,還會通宵達旦地研究改編後的劇本,思考對于這些沒有演藝基礎的學生來說,究竟怎樣的表演方式更加輕松。
安排舞台布景,挑選演出服裝,她一人攬過了大部分幕後工作,但随着時間的臨近,還願意前來排練的學生也越來越少。
荷港是留到最後的學生之一。
“咚”的一聲,那是劇場正式開幕的宣告。這一次,它由荷港那隻方塊手指按下。
經由米莉爾的【顯真】能力,那身影的正體終于明晰起來。正如安绫猜測的那樣,這個“嵌合體”怪談是由荷港,郭霆和米莉爾三人的印象集合而成。在外貌上,它與荷港曾經的音樂老師日下部一模一樣。
“她的結局如何?”
從荷港悲戚的臉色就能看出,這出悲劇由始至終,毫無轉圜餘地。
但安绫還是開口詢問了,她必須要知道這個故事的所有細節,如此才能帶領這間演藝教室裡的所有人安全度過今天這個夜晚。
“演出失敗了。”荷港的右手緊握住自己的左手手臂,“其實,那時候的同學們心裡大都生着氣,大家都覺得這件事太不講道理了,然後,對帶着我們的老師也……”
她深吸了一口氣,“那時,我們都覺得,要給老師,給學校一點顔色看看。”
“你也是嗎?”
“我……不想是。”荷港捂住了眼睛,“但大家都說要罷演,就算隻有我一個人留下來上台,也隻是出醜而已!”
“正式演出前一天,我去找老師。那時候已經是放學時間了,沒有人來排練,我是唯一一個去找她的。”
“你和她說了嗎?”安绫像審訊中的警探一般追問道,“和她說全體同學都打算罷演?”
“……我進門後,老師先說話了。她說大家排練了這麼久,今天就不用來了,然後叫我也快回去。我站在門口,怎麼都開不了口——然後我就想着,她都沒開燈,而且三天前就不再有人來了,她大概也知道了。”
“所以你沒有說話,是嗎?”
“不,我——說了。”
荷港話語中的苦澀幾乎要滿溢而出。
“我說,大家都很期待明天的演出,希望老師今晚好好休息。我也不知道我那時是怎麼想的,真相說不出口,謊話卻一套一套的。”
“可能我隻是想安慰一下她,我怕她……太孤獨了。而且,聽完我的話之後,她明顯高興了不少,還鼓勵我明天不用在意台下的目光,隻管演自己的就好。”
“小荷……”魚添的聲音幽幽地響起,“你這樣不僅不地道,簡直算是有罪了……”
“我知道!”荷港跺了跺腳,“但是,但是……”
“結局呢?”
簡直和衙門的判官一樣冷面無情。林千帆看着沒有絲毫動搖的安绫想道,随即收獲了後者的淩厲眼神。
“我怎麼感覺你在背後說我壞話?”
“沒有沒有。”林千帆連忙擺手,“我在想你鐵面無私,啊不是,我是說秉公執法……”
暫且無視了在那裡想合适形容詞的林千帆,安绫再度問道。
“結局呢?”
“我沒去表演現場,隻是聽說不久後學校就把老師辭退了,再然後,我們也沒了她的消息。”
“有人說她不當老師了,還有人說她,說她跳樓了。但是我沒查到這樣的新聞,她應該還活得好好的。”
荷港以極輕微,極輕微的音量嗫嚅了一句,在場衆人中隻有一直盯着她嘴唇看的安绫和感知遠超常人的林千帆注意到了。
“就算她已經變成了……我也……希望她還活着。”
随後,她又恢複了正常的音量。
“——其實,我的鋼琴也是因為她才學的。老師曾經說每個人都應該試着學一門樂器,我就選了看起來最簡單的鋼琴。”
“不過,想學好也一點都不簡單就是了。”
從米莉爾和荷港處傳來了跳動的樂聲,執劍的安绫與郭霆也已經各自就位。
隻不過這一次,負責先前旁白位置的不再是魚添,而變成了那有着日下部樣貌的“音樂老師”本人。與荷港的描述給人的印象不同,它看起來尤為自信,甚至顯得有些刻薄。
“站直了!”她沖着郭霆大喊道,“我不是說過了嗎!”
是的,它不僅是日下部,它還是布裡斯頓,是隔壁班那個不知名的外教。
其實,它也不是真正的這三人。
正如林千帆所說,它隻是一個“妖物”罷了。
兩柄鈍劍在演藝教室中交鋒,一把有着保護,一把塗着毒藥。在那黑影顯出真身後,安绫和郭霆同時注意到了這處道具上的不同。
那牽引着他們行動的力道再度浮現,還變得更加強大了。在這環繞的鏡面所映照出的刀光劍影中,有數次二者都察覺到,劍尖偏移了幾許,正朝着安绫的身體而去。
此時此刻,那怪談才真正地顯出自己基于這劇本本身的攻擊性來。
一邊進行着表演,安绫的頭腦也在進行着飛速的思考。若她所料不錯,隻要順利完成這最後一次的演出,怪談的調查進度就能達到百分之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