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剛開始,海霧就已經每天雷打不動地出現在真田家。原先真田還抱着考驗考驗她心性堅韌程度的想法,但在見識到寺山海霧在弓道這件事上的沉溺,真田才真的意識到面前的這個人真的是過去傳聞中的那個寺山海霧。
之所以說“沉溺”,是因為行為本身所呈現出來的不健康的特質——真田從中看到了久違的熟悉身影——三年前的幸村也是這樣拖着大病初愈時遲鈍的身體,滿身癡氣地站在球場上去追那些追不到的網球。
彼時此刻,都有着同樣的奮不顧身。
倘若隻是如此,也許真田還不會擔心。讓他憂心的是寺山的練習強度——寺山海霧每天要射近百支箭,在這個過程中她不會休息不會進食,超強的專注力和讓人驚歎的定力讓真田都有些吃驚。這樣一種近乎自我毀滅式的練習方式顯然令人不安,真田在一旁連着看了許多天,後知後覺這是寺山海霧對自己的報複和淩虐。
至于原因,他不得而知。
他甚至覺得,海霧自己都沒有察覺到這點。
有時訓練結束後,海霧都會抑制不住地幹嘔,長時間的高強度精神緊繃對于任何階段的運動選手來說都是一種折磨,可是成為職業運動員的第一步就是要學會調整好自己的狀态。
有一天氣溫特别高,真田第一次打斷了海霧的練習,海霧并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悅,但也沒有顯得多麼生動。
“吃點水果休息一會兒吧。”
真田端着果盤盤腿坐在廊檐下,海霧收拾好弓和箭矢,大步流星地走到真田的身邊坐下。
果盤裡裝了些時令水果,有櫻桃、聖女果、蜜桃、切成小塊的密瓜,以及鮮紅的西瓜等。海霧毫不見外地用手撚起櫻桃的葉莖,一顆一顆地往嘴裡送着,她一隻手送着,一隻手托在胸口,吃完一顆就接住一顆櫻桃核。
真田注意到後起身找了一隻小小的紙簍,放在了海霧搭在廊檐邊的腳下。
“謝謝。”把手上的一小捧果核倒進紙簍,海霧語氣漸漸回暖地答謝道。
真田點點頭,也不做聲,于是兩個人就這麼一言不發地坐在一起吃水果。真田喜歡吃汁水多的水果,于是西瓜和蜜桃都是他的鐘愛,海霧則喜歡吃些口味豐富的、同時又不占肚子的水果,比起真田對于補充水分和糖分的需要,她更在意是否喜歡。
之後的一段時間,隻要海霧來訓練,真田都會在固定的時間點叫她來吃水果,剛開始海霧以為這是真田的日常習慣,自己隻是附帶。直到有一天海霧來訓練的時候,真田臨時有事外出,在接到她的電話後真田囑咐她到時間記得把水果吃了,海霧這才後知後覺那些水果多半是專門給自己準備的。
雖然不清楚真田這麼做的意圖在哪,但從切原失戀的事情過後,海霧越發覺得真田是個愛操心的性格,因為責任心過強,所以會下意識地對身邊人高要求,同樣也會下意識地照顧身邊的人。
明悟了這一點後,海霧頗有些受寵若驚,想起最初認識真田時他毫不留情面地斥責自己跟切原公衆場合打打鬧鬧,再想一想這些天他風雨不動端着果盤叫自己吃水果的行為,海霧說不上來自己的感受,她隻覺得鼻子癢癢的,還有點别扭的不适感。
想清楚這些之後,海霧漸漸地開始留意到了更多的細節,例如道場的箭靶都是真田提前一天糊好的,果盤裡的水果漸漸多了許多她愛吃的種類,這種細水長流的無聲照顧因為沒有太高的存在感和過于明顯的關照意圖,所以并不讓人覺得有太重的負擔,海霧也才能夠繼續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真田的照顧。
偶爾有幾天遇上夏季陣雨,海霧就把弓箭收起來,然後去找真田打發時間。
即便是私下裡真田也絲毫不會松懈,這點從他日常的着裝就能看出來,在學校一定會穿着熨得平平整整的校服,社團裡運動Polo衫的扣子會全部扣好,在家裡如果是練習劍道就一定會穿劍道服,在練習書法就一定會穿好舒适便捷的家居服,總之這個年紀男生們會穿的那種輕便多樣的衛衣夾克之類、甚至是簡單的白色T恤海霧都很難在真田身上看到。
與真田相比,成天穿着寬松T恤和沙灘褲往來的自己看着是又輕浮又散漫。後來的幾天,即便是真田壓根沒有對海霧的着裝發表任何看法——依照他的教養和認識,随意評價女性的穿着其本身就是一種粗魯的行為——但海霧還是自覺地把沙灘褲換成了長褲。
海霧是有些散漫,但還算是良心未泯,這段日子受到真田的許多照顧,什麼都不表示她也覺得有些不妥。于是找了個時間去了有名的店鋪買了一支尚算名貴的毛筆作為謝禮給真田送去。
這天本不是她來真田家道館訓練的時間,所以她提前打電話詢問了一番,得到真田今天在家的答複後她沒想多就拎着剛到手的禮物盒去了真田家。結果就是當她在庭院裡意外地看見幸村精市的時候,想退出去都已經晚了。
從蓮二的生日之後他們倆不僅沒聯系,就連面都沒有見過。海霧每晚從刨冰店回家的路上都能看見幸村家的臨海别墅亮着燈,她知道他是一個人居住,所以心裡也很清楚幸村就在離自己不遠的那棟夜裡發光的建築裡。所以海霧自雖然在生日聚會後一次也沒見過幸村,但幸村卻每天都會出現在自己的生活裡。
就在海霧站在入口猶豫不決的時候,真田像發現了她。他神色正常地叫了聲“寺山”,得到的是來自海霧略顯僵硬的笑和身旁幸村陡然的注視。
“你和寺山的關系越來越好了。”詭異到有些安靜的氣氛裡,幸村語氣中帶着笑意說道。
但真田卻從這句話裡聽出了些别的意思,他隻是嚴肅,不是遲鈍,聽得出幸村話裡莫名其妙的揶揄。隻是還未等他直白地詢問原因之前,海霧就已經拎着禮物盒走來了。
時隔許久,幸村注意到海霧的頭發已經長長,堪堪落在肩頭,發尾的綠色已經不太能看得出來了,這些日子頂着太陽來真田家,原本不健康的膚色曬得恰好,從陽光下走來,顯得清爽又精神。
幸村不由地哂笑,就算是寺山海霧跟真田待久了也會變得嚴肅正派起來,這實在是真田的一個獨特之處。
“今天怎麼會來?”真田語氣尋常地問道。
海霧站在兩人面前,目不斜視地回答:“想謝謝真田你的關照,所以買了個禮物送你。”說着她把自己手上的禮盒送到了真田面前,“是支毛筆。我看你經常練書法,應該會比較喜歡這些文雅點的物件。”
難得,寺山海霧居然也有留意這些的一天。幸村心裡一面覺得意外,可看着海霧全程當做自己不存在一般的樣子,心裡又有些怪異的感受,好像自己一旦真的說了什麼就敗下陣了一樣。可不說什麼樣子也有些刻意,好像有意在避免什麼似的,顯得更加古怪了。
于是腦筋稍稍一轉,幸村也故作姿态地朝真田問道:“最近都寫了些什麼字,也讓我見見吧。”
真田看向幸村的眼神有一瞬間的困惑,不懂今天的幸村怎麼突然會對這種事有了興趣。下一秒他又忽然想起幸村那句沒頭沒尾的“你和寺山的關系越來越好”,就醒悟過來這大概率是幸村某些好勝欲在作祟。
“嗯。”弦一郎拿着毛筆站了起來,轉身正對站在太陽下的海霧,開口邀請道:“寺山你也一起來吧,正好試試你新送的筆。”
“好啊。”海霧答得利落幹脆,隻是笑得燦爛的樣子有些做過頭了。
幸村隻聽着,眼神定定的,堅決不往海霧那邊挪半厘米。
所有的情狀盡收眼底,真田微皺眉頭。海霧成天想一出是一出,好勝心時強時弱,對此他已經習慣了,可幸村今天這麼幼稚起來倒叫他一時間有了懷疑——今天的幸村是超出平日不尋常的不尋常了。
跟着真田來到書房,海霧脫下鞋子,露出一雙穿着粉色襪子的雙腳,她個子又高,身量又細,因為受真田的影響穿着也很清爽簡單,所以這一雙粉色的襪子就顯眼起來了。
海霧自己也意識到了,此時心裡微微後悔出門的時候沒換一雙白色襪子,至少在這種時候、在和幸村對峙的時候,一雙粉色的襪子無論如何都太減分了。
“我為什麼要和他較勁啊?”腦海中忽然閃現過這樣的問題,“我該不會是還在意他吧?”海霧被自己的想法吓得腳步一頓,動作明顯得讓幸村和真田都忍不住看過了,不知道她是怎麼了。
“不不不——大約隻是讨厭。”海霧甩了甩頭。
“怎麼了?”真田的聲音充滿威嚴,海霧立即站直站好。
“耳鳴。”海霧張口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