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關的感應燈亮起,我渾身濕透的校服往下滴水。糸師冴的外套沉甸甸壓着肩膀,雨水的氣息在鼻腔炸開。我左腳剛脫下帆布鞋就抽筋,整個人歪倒在置物櫃上。
“疼疼疼.....”我揉着腳踝,手摸到外套殘留的體溫,突然被電流擊中般蹦哒起來。
“他關心我欸!糸師冴他居然關心我!”
木地闆發出吱呀抗議,我嘴角壓不住往上翹,抱着那團外套在客廳轉圈,結果不幸被自己亂踢的拖鞋絆了個趔趄,整個人撲通栽進沙發堆裡。
手機在褲兜裡震動,我手忙腳亂掏出來時差點把它甩飛。屏幕沾着雨水,糸師冴的Line頭像在通知欄跳動着:默認的灰色剪影,昵稱是簡單的“SR”,個性簽名空着,朋友圈一片空白。
「到家了?」
簡單三個字看得我指尖發燙,我噼裡啪啦敲了幾百字小作文:
「到了到了剛才在玄關跳舞扭到腳了不過完全沒問題!前輩的外套我會用最高級幹洗套餐明天絕對會準時歸還!今天真的超級感謝前輩的傘雖然最後我們倆都淋濕了但是超級開心!對了前輩回家有喝姜茶嗎我知道有一種配方的姜茶超好喝......」
然後又從“傘骨設計符合人體工學”扯到“前輩的手好看得能當解剖模型”,消息氣泡填滿整個屏幕時,聊天框頂端突然變成“對方正在輸入……”我屏住呼吸,盯着那個狀态持續——然後消失了。
已讀不回。
我對着空氣揮拳。
哼,可惡。
窗外的雨敲打玻璃,我洩憤似的把臉埋進外套。
洗完衣服後,我手拿着蒸汽熨鬥,在噴出的白霧裡,我發現衣服内側有一道隐蔽的痕迹,看上去是衣服主人經常用拇指摸向同一處布料。
“原來你轉筆時會蹭到這裡啊……”我對着空氣模仿他批改文件時的姿勢,熨鬥差點燒焦左肩縫線,我慌忙關掉開關,不經意間看向領口,那裡繡着極小一行西班牙文:
El fútbol es mi religión(足球是我的信仰)
這是曾經某體育雜志對他的專訪标題。
所以他到底為什麼會放棄足球呢?
蒸汽在鏡面凝結成水珠,我鬼使神差地湊近嗅了嗅燙過的衣領,洗衣液被高溫蒸騰後,暴露出深藏的冷杉調須後水氣息,就像他擁抱我時略過耳畔的呼吸。
我給那個不會回複的聊天框發去今天最後一條消息:
「前輩的外套有綠茵場的味道呢」
——
空調外機在窗外發出哮喘般的嗡鳴,我坐在懶人沙發裡,想起一年前在圖書館翻到的舊報紙。那些泛黃的體育版頭總把糸師冴稱作“神奈川的流星”,卻在他退部後集體噤聲。筆記本電腦擱在膝頭發燙,搜索欄輸入“神奈川県高校サッカ”,彈出的報道像暴雨前的陰雲壓滿屏幕,但大多語焉不詳。
《青葉高校新星遭天才中場“緻命傳球”,重傷離場引發熱議!》
我的指尖在觸控闆上滑動,網頁加載出一張刺目的照片:擔架上躺着的伊藤捂着膝蓋,表情痛苦,報道提到伊藤“醫療評估存在争議”,但具體細節被模糊帶過。
正當我準備細看,另一張照片突然彈出,那是十五歲的糸師冴捧着獎杯,閃光燈将他眼下的青黑照得發紫,像被人用鋼筆墨水塗鴉過。
“當時伊藤選手已經出現肌肉抽搐症狀,”報道裡某位匿名隊友的話讓我皺起眉頭,“但糸師君還是堅持要執行戰術。”
我的手指在鍵盤上停頓,另一篇報道提到“校方與職業球隊達成人才輸送協議”,時間正好是比賽前一個月。理事長接受采訪時的志得意滿的笑容讓我莫名不适。
我點開賽事錄像,第88分鐘比分3:3。鏡頭裡的糸師冴撕開防線,在傳球前卻轉向替補席高舉手臂,就在這時畫面突兀地切到觀衆席上揮舞校旗的女生。等鏡頭轉回,伊藤學長已經跪在草皮上,觀衆席的尖叫刺穿音響。
“這裡……不對吧。”我猛地湊近屏幕,鼻尖幾乎貼上顯示器,将進度條拖回。
糸師冴的嘴唇在動,看口型應該是“換人”。
但同期收錄的歡呼聲浪完美覆蓋了現場音。我的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翻找評論,一個沉帖突然跳入眼簾:「換人牌延遲了兩分半」,跟帖裡最新回複來自兩年前:「去年醫療室垃圾桶全是血繃帶」。
我的視線定格在糸師冴的反應上——他平靜地扯下隊長袖标轉身離場,但慢鏡頭顯示,他的右手死死掐着左臂,指節泛白。
我腳上的疼痛不知何時蔓延到心髒,月光透過窗縫在地闆上切割出監獄栅欄般的陰影。我看着對面大樓未熄的燈火,低頭才發現糸師冴的外套不知何時被我攥出了痕迹。
——
清晨,中村咬着冰棍推開教室門,坐他後座的學生會長在講解習題,霧乃的指尖第二次“不小心”擦過他手背,他不動聲色地抽出濕巾。
草稿紙的沙沙聲突然被門軸吱呀打斷,中村擡頭看見那個二年級學妹像誤闖狼窩的兔子,抱着疊成豆腐塊的制服外套站在門口。
“糸師前輩!”她腳尖不安地蹭着門檻,“我把外套......”
“放窗台。”
少女小跑着把外套放在窗台,中村看見她咬了咬下唇,陽光照亮她微微發紅的耳尖。
“我洗得很幹淨哦!用了薰衣草柔順劑,聽說能安神。”
“晨讀要開始了。”糸師冴無端敲了敲霧乃的錯題本,“剛才講到高階無窮小。”筆尖重重劃過草稿紙。
教室裡安靜了下來,三年A班其他人都屏住呼吸,想知道這場戲将會如何收場。
中村看見她的肩膀抖了一下,笑容像被針戳破的氣球,蔫蔫地塌下去,但下一秒,她又強行揚起笑容。少女後退時一不小心撞翻後排的文具盒,她慌忙蹲下去撿起,像隻被雨淋濕的雛鳥。
糸師冴的手在草稿紙上蹭出墨漬。
“那我先走了!前輩再見!”少女逃也似的沖向門口,轉身時馬尾甩動,上面躍動的發卡脫落。
金屬磕碰地面的脆響中,糸師冴的筆刺穿了整張草稿紙。
中村數着她倉皇逃走的腳步聲,比平時快了幾步。糸師冴這才懶洋洋地掀起眼簾,目光追着窗外少女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中庭櫻花樹的陰影裡。
“挺可愛的孩子嘛。”中村彎腰撿起發卡,彈到糸師冴桌上,“嘿,你要是不喜歡,我可就……”
“下周遊泳池消殺工作,你去記錄PH值變化順便撈浮萍,每小時一次。”
“喂喂!那池子綠得能養哥斯拉!”
“圖書室的舊書歸納,幫美術社清洗陶土。”
“别别别!我錯了還不行?是我嘴賤可以了嗎?”
“整理社團經費報表,”糸師冴把發卡放進文具盒,“啪”的一聲蓋上,“午休前。”
“你這是濫用學生會職權!”
“窗台上的花盆搬到儲物室。”
“那可是會長大人精心照料的盆栽呐,我一介平民怎麼敢碰。”
“所以?要我親自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