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越治療,身體越虛弱。
氣候溫暖的春夏時節還好,精神好一些,但秋冬時節,尤其是冬季,恒吾吹個風都可能着涼,隻能終日悶在屋裡,等春夏時節找回一點精神。
然,頑強的掙紮兩個春秋後,恒吾的身體在第三個冬季衰敗到極緻。
火塘中熊熊燃燒着柴草,恒吾躺在獻的懷裡,卻一點都感覺不到溫暖,雙手死死抓着獻的手臂,仰視着獻年輕的臉龐,目光充滿嫉妒。“吾不想死。”
獻忍着手臂被指甲抓出傷口的痛苦,安慰着恒吾:“汝一定會好起來的,汝還要與吾一起去尋光焰,汝會活很久很久....”
恒吾艱難的松開獻的手臂,擡起一隻手撫向獻的臉。
獻配合的低頭讓恒吾能摸到自己的臉。
恒吾貪婪且嫉妒的摸着獻的臉,這張傳說活了兩百多個春秋卻比自己還年輕的臉龐,目光中的貪婪愈勝,似要将獻生吞活剝。“吾為何不是汝?吾不甘心....”
手臂倏然無力墜地。
獻低頭看着恒吾,女人美豔昳麗的臉龐上充滿貪婪與嫉妒,因疾病而渾濁的雙眸睜得大大的,不甘的瞪着獻,神情之猙獰換在任何人臉上都會很難看,在這張臉上卻仍令人感覺到美,隻是不如平時美。
獻伸手摸恒吾的眼眸,想幫恒吾合上眼眸,然,手撫了下,眼眸還是睜着的。
再撫,無用。
再再撫,仍無用。
獻隻得放棄。
獻道:“願汝化為死者歸來。”
冬季時身體孱弱的人很容易死,尤其是老人與幼崽,但大雪紛飛的日子裡挖坑太辛苦了,因此每個部落都會在雪落之前提前準備好墓坑,誰死了就給誰用。
恒吾死了,等了半日确定人死透後衆人将一座墓坑裡的積雪掏幹淨,将恒吾的屍體放了進去。
将恒吾生前用的最多的搗藥杵、耒等工具放入墓坑,衆人依次上前給恒吾贈禮陪葬,獻在身上翻找了下,最終選擇一支虎骨做的骨笛、一串骨雕項鍊給恒吾陪葬。
禮物送完後,衆人填土。
一柸又一柸土落下,容貌美豔昳麗的女人漸漸消失,直至不見。
一直沒有哭的獻潸然淚下。
獻抹着眼淚向衆人道别,不論衆人如何勸說冬季不宜出行也不管不顧的背上幹糧展翅離開,一路狂飙回日旸之地。
頂着冬日鵝毛大雪狂飙的後果是毫無懸念的,獻一落地便暈了過去,将聽到動靜出門來看怎麼回事的霄吓得不輕,趕緊将人扛進屋裡。
放下後一摸額頭,滾燙。
霄将獻脫光,裹了五張獸皮後趕緊奔向倉中。
原産南方淮水的馬藍經過恒吾的研究确定可以治着涼,在獻的幫助下将馬藍帶回大河流域,又因為馬藍可以提取顔料,迅速在大河流域廣泛傳播。
夙沙部落裡老人多,一不留神便會生病,霄為防萬一,平時在倉中儲存着兩罐曬幹的馬藍以備不時之需。
尋到盛着馬藍的陶罐,霄從中抓出一把,想了想,又抓了一把茱萸,回到大室,找了隻盛水的陶罐将馬藍與茱萸一起投入再放到火塘上熬煮。
熬煮出藥湯後,霄将熱騰騰的藥汁灌入獻嘴裡。
本來就捂着五張獸皮,再來一碗馬藍與茱萸混煮的湯藥,獻立時汗出如漿,最裡面一層獸皮都被打濕。
霄将最裡面的獸皮抽走,補了一張新的。
*
獻做了個夢,夢到自己被人放到了篝火上烤,大驚,吓醒了,睜眼一看,雖未在篝火上烤,但也沒好多少。
“醒了?那不需要勺了。”
霄将木勺放下,将陶碗遞到獻嘴邊,獻就着霄的手将陶碗中的藥汁一口悶。
這是恒吾傳授給她的喝藥經驗,藥就沒有不苦的,一口悶可以少受罪。
将藥汁一飲而盡,獻看向霄長滿皺紋的臉,仍濃密卻已蒼白的頭發,長長的松了口氣:“汝還活着,真好。”
霄愣了下,旋即問:“恒吾死了?”
獻點頭。“霄,汝一定要好好照顧身體,活很久很久。”
霄看着獻的臉,五六十春秋過去,變化很大,但不是往老了變,而是從稚童變成了大人。
“獻。”
“嗯?”
“所有人都會死。”
“吾知道。”
“然吾等會比汝先死。”
獻:“....”
霄道:“沒有任何人能一直陪伴汝,汝當學着習慣死亡帶來的分别。”
獻一臉抗拒。“吾不想學。”
霄莞爾。“莫要說幼崽話。”
“吾不喜死亡。”
“沒人喜歡死亡,然汝亦需知死亡并非結束。”
“從未有人見過歸來的死者。”
“但汝見到了吾。”
“汝非死者。”
霄指着自己的臉。“吾難道不似屏翳?”
獻不假思索:“汝非屏翳。”
“吾非屏翳,但吾難道不是她的遺留?”
獻愣住。
“汝有很漫長的時間,在無盡的時間裡,汝會一次又一次見到吾,見到屏翳,見到恒吾。”
“那都不是汝等。”
“卻是一種緣。”霄笑道。“就算不是也無妨,沒有人能一直陪伴汝,但吾相信,每一段路都會有人陪伴汝,便如屏翳曾陪伴汝數十春秋,浮城曾陪伴汝百餘春秋,吾亦陪伴汝數十春秋,恒吾少一些,卻也有十餘春秋。難道因為刹那的死别之苦?汝要否去這些春秋中的每一分溫暖?”
“死别之苦不是刹那,是恒久。”
“汝覺得是恒久隻是因為溫暖汝的個體不再繼續溫暖汝,但汝會遇到新的溫暖,人的眼睛長在前面是為了向前看,可不是為了向後看。”
“那也不能抛下死者。”
“汝可還記得屏翳?”
“記得。”
“汝可還記得拂曉?”
“記得。”
“汝可還記得恒吾?”
“既然記得,談何抛下?”
獻陷入思考。
霄又道:“且汝沒發現嗎?”
“發現什麼?”
“汝會生病。”
“是人都會生病。”
“是人都會死。”
獻愣住。
霄含笑道:“汝亦會死,隻是那一日到來得比吾等遲,而非不來。”
獻一直蹙着的眉頭倏然展開。
*
雪天狂飙很爽,飙完悔(苦?辣?)斷腸。
獻的身體一直很好,從未生過病,這一次生病卻是病去如抽絲,别人幾天就痊愈了,她過了十日也沒痊愈,一日兩餐的被霄灌馬藍茱萸湯。
一個苦一個辣,兩者混合,滋味已非語言能形容,一碗藥半日吃不下飯,兩碗藥一日吃不下飯。
病愈時,獻身上的肉量肉眼可見掉膘嚴重。
終于不用吃藥,獻的胃口立時恢複,一日三碗肉湯,又因着天冷無法出門,獻讓霄從倉中拿一批牍。
霄不解:“汝要幫吾記鹽糧?冬日無事,并無需要記的事。”
獻搖頭。“非是記錄,不對,是記錄,但不是記物資,是記旁的。恒吾最後三個春秋一直在治療自己的身體,她死了,她一生對植物的研究也随她去了,太可惜了,吾想将她的研究都整理并記下來。”
“人都死了。”
“她活着時吾陪了她很久,她研究植物是,吾亦跟着她,她掌握的知識都有傳授予我。”
霄歡喜。“如此甚好。”
恒吾的知識就這麼随她的死而逝去就太令人心痛了。
霄迅速搬來一大捆木牍并一把石刀。
“汝身體尚未完全養好,汝言,吾刻。”
也行。
獻點頭,回憶起恒吾用一生研究出來的植物知識。
恒吾确定有藥用價值的共四十六種,有的隻适合内服,有的隻适合外敷,有的可内外兼用,有的植物與另一種植物組合起來效果更佳,甚至會起到沒想到的效果。
霄刻了數日後忍不住問:“如此多的植物與組合,她如何了解的?”
獻答:“吃出來的,每一種植物,每一種組合她都吃過。”
霄佩服。
藥就沒有不苦的,這麼多種植物與組合得吃多久?
且這還是确定有藥用價值的,一種植物有無藥用價值需吃過才知,可見恒吾吃過的沒有藥用價值的植物隻會更多。
此人對自己的舌頭是真狠得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