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淡淡一笑,目光似歎息似憐憫:“這也是我一直和你娘有分歧的地方,人活一世,要麼如你之前居于江湖之遠,但如今既可以算入世,還拿出你那超然悠遊的一套,未免不合時宜。”
“你或許自己沒意識到,你看人時的目光,是灑脫、是輕盈、是快意,可你要知道,在京城縱然人人開口言笑,其實每個人都在水深火熱之中。”
“憑什麼大家汲汲營營苦心孤詣,就你一人能脫離其外悠然自得?你說你招不招恨?”
“你隻是勉強學了個規矩的皮,還沒真正認可這個身份,既已被牽到這繩上,便要擔起這份責任,你要知道你代表的不止是你,還有你的雙親,甚至關聯到整個林家。你當收起那份天真快意,從此約束自己,謹言慎行。知道嗎?”
大夫人說到最後“知道嗎”三個字的時候語音陡然變得淩厲,像一道劃過夜空的閃電雷霆。
室内燭火跳動了一下,大夫人高高在上的側臉棱角分明,阿姝看着她微愣。不知是被她鄭重的神色還是她的話語中殘酷的現實唬住,聽着聽着恍恍地出神,好像神魂分為兩半,一半在聽她講,一般又不知落于何處。
室内明亮的燈光一瞬間晃眼起來,大夫人臉部輪廓變得有些模糊,似近似遠,而後随着那聲“你當謹言慎行”一起落下,模糊的輪廓才漸漸清晰,飄得遠遠渺渺的人落到了近距離的實處。
阿姝愣愣地點了點頭。恍恍惚惚地回去,大夫人隻當她被吓的,吓到便聽十分進去了,因而也不慎在意。
阿姝在要走出去時,在踏到一半的門檻邊,忍不住回望一眼。見大夫人安坐垂目喝茶的模樣,忍不住露出更大的疑惑。
總覺得……這副場景在哪見過,她剛才說的話,到後面幾句時,像是在哪聽過一樣,但是她以往十六年多的人生中絕沒有遭遇過此情此景。
要是有人敢這麼對她說,早被林母打走了。
但那個人是江明雪,是趙施琇虧欠了半生的江明雪,上頭有兩條沉甸甸的人命,有江明雪從荒山雪嶺漂泊至京掙紮成一族宗婦所渡的苦難。這些趙施琇沒問過,因此對上江明雪,在很多非原則問題上,隻能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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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姝現在老老實實待在林府小院中,等世人漸漸淡忘流言,被其他事物吸引。
她老實安靜了不少,原本貪玩随意的心漸漸沉了下去,像一塊玉石打磨後經過水的洗禮,變得溫良安靜起來。
在院中她也并非全做閨閣小姐之事,有很大部分時間她找她娘學藥理。
她娘說過她沒有太大學武天賦,她會幾招基本防身之術,再往下進益于衆多閨閣小姐未免突出。
所以她轉向學藥理,如此一來也能避免許多勾心鬥角的陷害。
她娘見着她的變化覺得心疼,跟她說不必如此,不必把大夫人的話放心上,無論如何,她總歸會護住她的,大不了和她爹商量商量,做個幾年京官以後找個地方歸隐去。
林阿姝想的卻是她長大了,她如今已算成年人,娘親疼她不忍她受苦受委屈,是一片慈母之心。
但她作為一個大人,要有自己的思考、考量,自己做決定,自己承擔責任。
而如今,她為了家庭,适當收斂心神,沉澱心性,學會僞裝,亦無不可。
阿姝平淡沉悶的日子中,時有與謝長殷通信,讓她的生活增添一絲往日活潑的色彩。
好像在和他說話時,那個肆無忌憚天真活潑的阿姝才蘇醒。
過了十幾日,謝長殷說他要回來了,又過了幾天,謝長殷派人傳信他已到京。隻是剛回來交接事務繁忙,京城錦衣衛人多眼雜,怕給她引上麻煩,過兩日再見她。
于是他們約定,剛好兩日後是中秋燈會,明月橋邊清風樓後相見。
清風樓是個高雅的茶樓,選址半鬧半靜。樓前一條長街,屆時燈會必然熱鬧紅火,樓後對着河岸,栽了一片柳林,與明月橋實際有些距離。
人們從明月橋下來,第一時間也是注意到前面的輝煌燈火,而河岸暗摸摸的柳林,便是有情人們常愛來往的去處。
在那片暗處可清晰地看到橋上附近遊人如織、燈火絢麗,以暗窺明,橋上之景,橋下靜默粼粼着晦暗光線的河水,水中一輪明月,都可欣賞。
她計劃着他們先在那兒碰面,再共遊中秋燈會。
中秋這日才到傍晚,阿姝和家人用完晚飯一起遊街,等上街的時候又尋了個由頭帶着婢女小蟬離開。
“都準備好了嗎?等會兒他一來,你便把這些全點燃了,我們來個月上柳梢頭……”阿姝說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素日的穩重褪了色,染上節日燈火絢爛。
小蟬以為她是因着節日高興,問她:“小姐,那個人是誰啊?我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一個朋友,”阿姝想了一下今天的特殊節日,接着笑起來,“一個和家人一樣的朋友,他以前送過我東西,禮尚往來,我也送他。”
她摸了摸懷裡揣着的紙箋,偷笑。
小蟬是京城林府的丫鬟,比阿姝還小一歲,懵懵懂懂的,不懂布置個東西而已,為什麼小姐這麼高興。
将到戌時,阿姝推了一下小婵:“人快來了,你照我說的去做。”
阿姝自懷中掏出婚書,摩挲着凹凸不平的燙金封頁,一想到多日不見的謝長殷,有些激動。
她在信裡一直沒給他正式回應,叫他半真半戲哀怨地磨着她說了好多話,如今這份婚書名姓已全,她要在一片火樹銀花中送上,随後牽着他去見爹娘。
一旁的小蟬忽然壓低聲道:“小姐,這個煙花的繩有點短,拉不出來!”
這劣質玩意兒!在哪家鋪子買的!
阿姝憤而蹲過去和小蟬一起研究混來的“歪瓜裂棗”,忽而聽到腳步踩在落葉上窣窣的輕響。阿姝擡頭,見緩緩走來的熟悉身影,被簾幕一樣的柳枝暗影擋住些許,但她還是一眼認出。
她煙花也不研究了,跟小蟬說:“這個先不管,你先點别的。”
說完她慌忙站起來理理精心打理過的鬓發,撫平剛蹲下裙子上的褶皺。
而後随着連續燃起來煙花向謝長殷跑去。
煙花花束與柳林明暗交相輝映,一片光影中她跑向心念多時的人:“謝長殷!我要給你個驚……”
“喜”字還沒出來,路面石頭成心看不得别人圓滿自己孤家寡人似的,以自己堅硬在這兒固守多年的孤寂冰冷之身磕上少女腳尖,讓某個興奮的少女身體一顫驟然失衡向前跌去。
這時暗處的謝長殷足尖輕點飛快提步,在某人即将擁抱大地時将人撈起。
阿姝因着慣性轉了小半圈,周圍樹影煙花河水燈橋在眼前飛快晃過,漫天星河也入眼,散布的星子轉起來像流動的漩渦,輕易讓人産生某種扭曲感。
樹狀煙花一簇簇燃燒,由小到大,又由盛轉衰,第一株早點燃的恰好這時促然熄滅,掠進林阿姝的眼眸。
“阿姝,你沒事吧?”穩住人後謝長殷低頭關切地問她。
餘下的煙花花樹還在滋滋地燃燒着,懷中的人微垂的眼眸忽而擡起望他,“誰?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