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後,齊國的軍營裡。
“軍師。”田忌走進營帳中坐下,“大王又派人傳來口谕,命令我們速速向趙國出兵,援助趙國攻打魏國。”
孫伯靈擡頭看了看營帳外漆黑的天空,“再等等。”
“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大王那邊,我已經快要勸不住了!”田忌焦急地說道。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話是這麼說,可是大王最讨厭不服從王命的将領…”
孫伯靈笑了笑,“大将軍莫急,大王下令讓我們救趙國,卻并未詳說怎麼救,如今我們進軍魏國大梁,逼迫魏國退兵,正是在救趙國,不算違抗王命。”
田忌搖了搖頭,“就算大王那邊我有辦法勸,士兵們怎麼辦?我們救趙,卻不去趙國而去魏國,士兵們已經怨聲載道,說的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他看了孫伯靈一眼,戛然住了口。
“我知道。”孫伯靈淡淡地說。
…
“不過是個花言巧語騙過大王的文人,坐在營帳裡能指揮戰事?”
“站都站不穩,能懂什麼沙場征戰?”
“聽說他那腿就是在魏國瘸的,莫不是懼怕魏國,不敢出戰吧!”
…
那些竊竊私語,那些異樣的眼光,那些有意無意的輕慢與質疑,雖然迫于田忌的威懾,他們不敢在他面前表露,可到底,他也不聾不瞎。
“大将軍,我們進軍大梁的原因不能外露,士兵們以為是去救趙國,卻至今尚未與魏國正面交戰,難免有些怨言,不必與他們争一時口舌之快,等我們一舉打敗魏國了,他們自然會心服口服。”
“可若放任他們如此,隻怕我們手下的将領和士兵們要生亂啊。”田忌擔憂地說道。
“放心吧,不會等很久了。”孫伯靈又擡眼看了看營帳外,“再說,士兵們如此,也未必是壞事,等到我們與魏國正式交戰之時,士兵們出戰心切,我們再派将領們去稍加引導,他們必然會士氣高漲,積極地在戰場上沖鋒陷陣了。”
一陣馬蹄聲從遠處傳來,孫伯靈坐直了身子。馬蹄聲漸行漸近,在營帳外停了下來,片刻後,熟悉的聲音傳來,“先生!田将軍!”
鐘離春一身夜行衣,背着劍走了進來。孫伯靈不露痕迹地迅速打量了鐘離春一番,見她安然無恙,才開口問道:“怎麼樣了?”
“果然如先生所料,龐涓聽說大梁被圍,趕忙從趙國撤軍,連夜帶兵回師大梁。我一得到消息就快馬加鞭趕了回來,估摸着如今魏國的大軍離此處還有不到兩天的路程。”
“好!”孫伯靈取來軍圖,“大将軍,我們派一名将領,帶一部分軍隊在龐涓回師的路上截住他,與之交戰,但是不能戀戰,一定要佯裝戰敗潰逃,龐涓一向自大,又不把齊國軍隊放在眼裡,必然會率精銳部隊輕裝急行追趕,想要一舉殲滅齊國軍隊。這一隊齊軍便将他引入桂陵附近的山谷,我們再在兩旁的山林中埋下伏兵,等龐涓一進入山谷就出擊,用我們養精蓄銳之師對他急行疲憊之旅,就有把握取勝了。”
“好計!我這就去安排!”田忌連連贊歎,起身走了出去。
黑雲沉沉,山風獵獵。
“大将軍!”斥候策馬趕來,“龐涓的軍隊離山谷隻有十裡的路程了!”
“好!”田忌披甲執劍,大步走到辎車前,“軍師,我先帶幾個人去山頂指揮,等到龐涓的軍隊進了山谷,我再派人下來向你報告戰況。”
孫伯靈看了看前方的山坡,對一旁騎在馬上的鐘離春說道:“鐘離姑娘,扶我下來。”
田忌有些困惑:“軍師這是要…”
“我跟你一起上去。”
“可你…這山路不好走,你還是在這等着吧!你放心,我會及時派人下來向你通報的!”
孫伯靈不回答,隻是撐着挪動身子,在鐘離春的幫助下從車上下來。
“走吧。”他揮手制止了要來扶他的鐘離春,“你去前面幫我開路。”
田忌見攔不住他,隻得快步向山頂走去,孫伯靈也拄着拐杖跟上。
山路崎岖,積石嶙峋,每一步都不甚平坦。鐘離春在前面,用最快的速度挪開擋路的石頭和藤蔓,盡量讓孫伯靈走得平穩些。可他才走了一少半,膝蓋便禁不住勞累,開始一陣陣鈍痛,每走一步都如同踏在刀尖上一般,汗水順着脊背滲透了衣衫。
鐘離春回頭,看着他緊抿的唇線,眉間那一絲幾不可察的倔強,和極力穩住的步态,便已明白他在堅持什麼。
他想站在山巅。
想要堂堂正正地立于戰局之上,以将領的姿态,俯瞰敵軍的命運,而不是隻能坐在山下的辎車之中,以旁觀者的身份等待戰報傳來。
可是,山路對他而言,幾乎是不可逾越的天塹。
他知道這一點,鐘離春也知道。
她沒有阻止他,而是将手上的動作變得更快了些,又悄無聲息地聽着身後他的動靜,一如從前的許多個日日夜夜那樣,默不作聲地守在他身旁。
孫伯靈的步伐越來越緩慢,拐杖落在山石上的聲音逐漸變得不規則,額角滲出細汗。忽然,一步沒踏穩,他的雙腿再也承受不住,身體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鐘離春迅速轉身,拉住摔向地面的他,才沒有讓他摔下山去,卻仍然晚了一步,他的左膝狠狠地砸在堅硬的岩石上,劇痛刹那間席卷全身。他握住拐杖,想要重新站起,奈何雙腿早已無力。冷汗一滴滴地從額上滑落,他的左腿隐隐顫抖,顯然疼得厲害,雙手卻死死抓着石面,咬緊牙關,連一聲悶哼都不肯發出。
鐘離春緩緩伸出手,按住了他因用力過度而骨節蒼白的手指。
秋日嚴寒,她的手卻溫暖而堅定。
“你已經走得夠遠了。”她垂眸斂住眼底的心疼,輕聲道。
孫伯靈沒有看她,隻是盯着面前那短短幾步之遙的山巅,呼吸沉重,胸膛起伏。
鐘離春沒有多說什麼,隻是慢慢扶他坐起,輕輕地給他的膝蓋揉了揉,動作輕柔卻沒有絲毫過度的憐惜,仿佛方才那一摔是根本不必在意的事。接着,她繞到他身前,背對着他蹲下:“上來。”
孫伯靈愣住了。
“上來,我背你上去。”她又重複了一遍,聲音平靜,仿佛隻是陳述一件理所當然的事。
山風呼嘯,吹起她耳邊的碎發。
孫伯靈沒有動作,像是被她的話震住了一般。他從未想過讓人背着自己上去,在外人面前,他甚至拒絕任何人的攙扶。他已經習慣了用拐杖支撐自己,習慣了哪怕疼痛也要自己咬牙承受,但這一刻,他看着她瘦削卻筆直的背影,眼前蓦地浮現出這些年她陪伴自己走過的每一段路,護着自己逃出魏國的地牢,扶着自己從坐直到站立,陪着自己跌倒又一次次爬起,帶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到陽光下…
鐘離春回頭,目光帶着幾分不容置疑的意味:“快些,龐涓很快就要到了。”
孫伯靈怔怔地看着她,良久,終于緩緩伸出手,搭上了她的肩。
她穩穩地背起他,一步一步向着山巅而去。
陰冷的天空下,她的步伐沉穩,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落得極為安穩,仿佛他并不是一個負擔,而是她一直以來就該背負着的珍重之物。
孫伯靈靜靜地伏在她背上,感受着她的體溫,呼吸漸漸平穩。
他沒有說話,她亦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