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将軍府的前殿中燈火通明。自桂陵之戰一雪前恥後,朝中許多大臣都常來拜訪田忌,想要與他交好,田忌府中的宴席一下多了起來,今日也不例外,笑聲、碰杯聲此起彼伏。唯有後殿的一間房屋,靜得仿佛與外界隔絕。
孫伯靈放松地坐在坐席上,一手撐在身側,另一手拿着一冊兵書,正看得專注。
木門吱呀一聲,一個熟悉的身影踏進來。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鐘離春走到他身邊坐下。
孫伯靈放下兵書, “我有些累了,就跟田将軍說了一聲,不參加今日的宴席。” 他擡眼沖她笑了笑,“你怎麼也沒去?我還以為你今天又要喝倒幾個将領呢。”
“嗐,那有什麼意思。”鐘離春垂眸,竟難得有些臉紅,猶豫了一陣,才又開口道,“我有話對你說。”
孫伯靈神色微動,隐約察覺到了什麼,卻不敢深想。他坐直身體,看着她,“說吧,什麼事?”
“你想不想成家的事?”
孫伯靈怔了片刻,搖了搖頭,“不想,現在還不想。”
“為什麼?沒有你看中的女人嗎?”
孫伯靈移開視線,低聲道:“我想先建立功績,再成家。”
“你現在不是已經建立功績了嗎?”
“這算什麼,這隻是剛開始。”孫伯靈搖頭道,“桂陵一戰并未傷及魏軍主力,龐涓随時可能卷土重來,我們還不能掉以輕心。”
“那如果我說,我願意陪你一起建立功績,也願意等到你想要成家的時候呢?”
孫伯靈心頭猛然一震,一時間竟忘了回答。鐘離春盯着他看了一瞬,突然伸出手,覆上了他的手背。
“先生,我喜歡你。”
房中刹那間寂靜無聲,隻有燈火跳躍的聲音清晰可聞。
孫伯靈擡頭看着鐘離春,燈火的微光映在她的眉眼間,帶着柔和卻堅定的溫度。他感到自己心跳得極快,本能地想要去回應她,想要回握住她的手,卻又在下一刻生生克制住了自己,緩緩抽回手,嗓音平靜得幾乎冷漠。
“鐘離姑娘,我從未想過男女之情。”
鐘離春一怔,眼底的光暗了一瞬,卻并未松手,隻是直直地看着他,聲音笃定,“我不信。”
孫伯靈移開眼神,不讓自己去看她的表情,目光卻又落在了自己的雙腿上。
身體殘疾,龐涓如今知道了他在齊國,也必不會善罷甘休,他的未來荊棘密布,甚至不知何時會命喪戰場,而她,本可以有更光明的未來…
他不能承認,不能回應,他怎麼敢,怎麼敢…
孫伯靈的指節微微泛白,他沉默片刻,終是低聲說道:“鐘離姑娘,你對我恩重如山,我很感激你,可是…你有勇有謀,前途無量,我的路未定,你何必因一時錯覺,困在我身邊?”
鐘離春瞳孔微縮,難以置信地看着他,手緩緩松開。
她原以為,自己不畏艱難,不畏世俗,也不畏他人的眼光,便可換得一場并肩而行的未來,卻忘了,愛,不是單方面的給予,不可能的,終歸不可能…
她眼中浮起一絲諷刺的笑意,後退了一步,冷聲道:“我明白了。”
孫伯靈的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下意識地要伸手拉住她,“鐘離姑娘,你别這樣,我們還可以做好朋友的…我不是看不上你,我隻是…”
“不必。”
鐘離春轉身,步伐堅定地走出房門,消失在夜色之中。
數日後的清晨,禽滑與田忌對坐在田忌的府邸中。
“大将軍,我這幾日出門,總發現這附近的小巷裡有人影閃過。我今天早上特意觀察了一下,他們裝作是路人,實際上一直在将軍府附近四處走動,有幾個人我看着面熟,像是宮中的侍衛。”
田忌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我也留意到了,不僅如此,這幾天我不管去哪裡,總覺得身後有人窺探,有幾位從前與我交好的将領也被大王換成了新面孔,甚至我傳達的軍令也被層層拖延。”
禽滑壓低了聲音說道:“不知大将軍有何揣測?”
“還能是誰。”田忌冷笑道,“多半是鄒忌見我風頭正盛,心生妒忌,對大王誣陷我意圖謀反。”
“話雖如此,可如今看來,大王已經信了鄒忌的話,大将軍怎麼辦?”
田忌沉默了片刻,轉向一旁的孫伯靈,“孫先生認為,該如何?”
孫伯靈的手指輕叩桌案,眼中透出一絲深思:“鄒忌的話未必能讓大王徹底相信,但他點出了大将軍手握軍權,大王自然會生出疑慮,一旦有了疑慮,将軍的很多哪怕無意的行為都會被大王看做有謀反之心,隻怕不久之後,就不是暗中監視,而是直接将你削權治罪了。”
田忌眉頭緊鎖:“那依你之見,我該如何?”
孫伯靈擡眸,緩緩吐出一句話:“主動交出兵權。”
田忌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交出兵權?這不是自斷臂膀嗎?若我無兵在手,便更無法與鄒忌抗衡,豈不是正合他意?”
孫伯靈卻搖了搖頭:“大将軍,你若交出兵權,便是向大王表明忠心,大王心中疑慮自會減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如今不是你與鄒忌争權的時候,而是保全自身,留待将來。”
田忌緊緊攥着拳頭,半晌未語,最後歎了一口氣:“好,我聽你的。”
次日清晨,田忌和孫伯靈一同入宮。
田忌向齊威王一拜,舉起手中的兵符:“大王,微臣近來身體不适,執掌兵權力不從心,請大王收回兵符。”
齊王微微點了點頭:“田将軍,既然你身體不适,就好好休養。寡人感念你昔日之功,仍許你和家人、門客繼續住在将軍府。”
“多謝大王恩典。”田忌低頭道,“兵權本該歸大王,微臣隻願竭盡全力,為大王效忠。”
齊威王滿意地點了點頭。
孫伯靈随後說道:“大王,微臣多得田将軍照拂,既然田将軍已交出軍權,微臣也不宜再任軍師一職,請大王收回軍師之印。”
“孫先生,你用兵如神,為寡人立下赫赫戰功,寡人不願收回你的軍師印,但既然你意已決,寡人也不便勉強你。寡人将樂安之地賜給你做封地,以嘉獎你為寡人立下的汗馬功勞。”
“謝大王。”
齊威王看着他們,忽然話鋒一轉:“桂陵一戰并未傷及魏軍主力,寡人聽聞,近日魏國軍隊在齊魏邊境蠢蠢欲動,試圖進犯齊國。齊國的軍隊大戰歸來,需要休整,若魏國趁此機會聯絡其它國家,聯合進攻齊國,齊國不是他們的對手。七國之中,楚國地大,魏國輕易不敢進犯,若能有人勸說楚國與齊國結盟,派楚國大将出面調停齊魏兩國,齊國便可争取更多的時間休養生息,富國強兵。正好,田将軍從前與楚國大将軍有過接觸,孫先生又是兵家奇才,聲名遠揚,寡人意欲派你們二人出使楚國,商議結盟之事,你們認為如何?”
田忌與孫伯靈對視一眼,最終拱手道:“微臣遵旨。”
夜晚,田忌和孫伯靈在将軍府中打點行裝,田國突然闖了進來。
“堂兄!你們為什麼要去楚國?”
田忌擡頭看了他一眼,“這是大王的決定,大王讓我們去楚國商議結盟之事…”
“可是我明明聽說,大王冤枉了你們…”
田忌臉色一沉,“田國,慎言。”
田國滿臉不服氣地住了口,想了想,又焦急地說道:“大王也太糊塗了,就算一定要出使楚國,為何不派其他人去?楚王是個搖擺不定的人,就算答應與齊國結盟也随時可能反悔,甚至說不定還會把你們留在楚國不讓你們回來,而且據間細說,魏國已經派人去賄賂楚國朝臣,到時候,楚王若聽信讒言,要把孫先生交給魏國,那該怎麼辦?”
二人一時無言。
田國見他們不語,又急了,“不行,若沒有孫先生,齊國必亡!孫先生,你放心,要是你有危險,我就帶人殺過去,别說鄒忌,就是大王不許,我也連他一起殺!”
“田國!”田忌怒吼道。
“田國将軍。”孫伯靈走上前去,拍了拍田國的肩,“你的好意我心領了,隻是如今形勢所迫,我們不得不去楚國。你放心,若真有危險,我自有辦法脫身,你千萬别沖動,一定要好生自保,等我和大将軍走了之後,軍中就全靠你了。”
“好。”田國歎了口氣,聲音有些低落,“孫先生,堂兄,你們一定要保重!”
相國府中,鄒忌正與公孫閱飲酒慶祝。
“公孫先生,為了你的無中生有,幹一杯!”鄒忌舉起酒杯。
“也為了相國揚眉吐氣,幹!”公孫閱也舉起酒杯。
鄒忌笑着放下酒杯,正要召舞女來跳舞助興,公孫閱制止了他。
“相國,如今田忌和孫伯靈雖失了兵權,但來日東山再起也未可知,相國應早做防範。”
鄒忌看了他一眼,“公孫先生有何良策?”
“除掉他們,以絕後患。”公孫閱低聲說道,“相國可收買刺客,把他們殺掉。”
鄒忌搖了搖頭,“不行。田忌手下門客中不乏劍術高強之人,要殺掉他們沒那麼容易。再說,即使得手,田忌手下的将軍也會懷疑是我所為,必不會放過我的。”
公孫閱的眼中閃過一抹陰狠,“那就借刀殺人。”
“借誰的刀?”
“借楚王的刀。”
“如何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