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先生!”史皇大夫驚慌失措地跑進來,“不好了,魏國的大軍打過來了,已經進了山谷了!”
“什麼?!”孫伯靈猛然直起身,又驚又怒,“怎麼這時候才來告訴我?你派出去的那些斥候都是做什麼的?!”
“那些斥候一個都沒回來,等我們發現魏國軍隊的時候,他們已經殺進來了!”史皇大夫定了定神,“孫先生,你放心,楚國早有準備,就是豁出去這五千精兵,也會保你平安的。我已經派人去禀告大王,讓大王給我們派些援軍來…”
“從楚都到這裡至少要一天的路程,等到援軍來了,我們早被魏國軍隊殺了!”孫伯靈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拄着拐杖站起身,“别說了,快逃命吧,還等着魏國把我們圍困在山谷裡嗎?”
“孫先生,你放心,這五千精兵還能拖住魏國大軍一陣子,我們先往東邊山腳下轉移,那裡還沒發現魏國的軍隊,暫時安全…”史皇大夫跟在孫伯靈身後一疊聲地說道。
山路難行,孫伯靈跟着史皇大夫和幾名随從,勉強往山下走着。突然,從半山腰的密林中竄出了一隊壯漢,将他們團團圍住,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幾道冷冽的劍光從天而降,迅捷如雷霆,史皇大夫身邊的随從紛紛倒了下去。
史皇大夫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腳并用地往後退,“你們…你們是誰?”
“殺你們的人。”一名壯漢走上前去,揪住史皇大夫的衣領把他提了起來,回頭對鐘離春說,“鐘離姑娘,怎麼處置他?”
“饒他一命,扔回山裡。”鐘離春冷冷地說道。
史皇大夫驚恐地瞪大了眼,“你,你是…”
話音未落,便被壯漢一拳打暈,拖着往山的另一邊走去。
鐘離春從樹林中牽來藏好的馬,先把孫伯靈扶上了馬,自己也随後坐了上去。幾名壯漢也紛紛上馬,護送着他們向楚國邊境跑去。
“鐘離姑娘,我們無法離開楚國,怕是隻能送你們到楚國邊境附近的邊城就要折返回去了,剩下的路,你們要小心。”幾名壯漢邊趕路邊對鐘離春說道。
“無妨,我的劍術沒問題。”鐘離春對他們拱手道,“壯士們,多謝了!”
“駕!”
駿馬飛奔而去。
楚國邊境附近的山裡,夜色濃重,山林靜谧,天空中月光皎潔,偶有夜鳥振翅,撲棱一聲掠過樹梢。
鐘離春坐在地上,把幹糧和水分成兩份。夜風輕輕吹起,她眉目間的冷靜被月光映得溫和了些。孫伯靈靠着樹坐在一旁,雙腿伸展着,一手撐在身側,目光落在她的側顔。
“我還以為,你不會回來了…”他喃喃地說道,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總不能見死不救。”鐘離春的聲音依然沉靜,“先讓你活着回到齊國再說。”
孫伯靈一陣沉默,恍然間,仿佛看到了當年她帶着他一路從魏國逃到齊國時的情景,那時,她說得最多的,便是要他活着…
“說起來,你和禽先生以前就認識?”
鐘離春擡起頭,有些迷茫地看着他。他繼續說道:“我隻是一直好奇,也沒問過你,當年在魏國,禽先生怎麼會找你去救我。”
“你說這個啊。”鐘離春笑了笑,把分好的幹糧和水遞給他,自己也吃了起來,邊吃邊說道,“當年我在大梁城外,見到有幾個人欺負一名貧苦的老妪,搶了她的東西,就順手把那幾個人教訓了一頓,把東西還給了老妪。沒想到剛走出去不遠,就有人叫住我,說我教訓的那幾個人是強盜,平日裡無惡不作,周圍黔首苦不堪言,贊歎我身手好,又為民除害,就這麼跟我聊了起來,後來他才告訴我,他是齊國使者禽滑,幾天前他假裝離開了魏國,實際上一直在大梁城外躲着,一邊派人去給田将軍送急信說明你的情況,一邊物色合适的人去地牢裡救你出來。那時,他已經收到了田将軍的回信,說願意收留你,隻是一直沒有找到去救你的人,正好那天遇到了我,覺得我能擔這個任務,就主動來找我了。我當時還不知道那是你,隻聽禽先生跟我說是去救一個被人陷害的大才,就答應了下來。”
“原來如此。”孫伯靈輕輕笑了笑,“這倒是你能幹出的事。也多虧了禽先生,謀劃周全。”
“你啊,當年就嘴硬得很,一路上什麼都不說,硬把自己疼昏過去也不出聲。”鐘離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過這麼久了,你這個毛病還沒改。”
孫伯靈也笑了一聲,低聲說道:“我那時候…不是不想給你添麻煩嘛。”
鐘離春白了他一眼,“你還沒給我添麻煩啊?我可是還記得,你最愛瞎逞強,剛能動,就偏要自己下地,結果呢?直接摔了個結結實實,還磕到了傷口,害得我又多照顧了你好多天。”
孫伯靈微微垂眸,卻不言語,隻是苦澀地笑了笑,像是有些羞赧于被揭了短,又像是憶起了當時的疼痛。
那時,他剛能坐起,便不甘心,趁着鐘離春不在房中,執意要自己下地,奈何雙腿傷勢嚴重,尚不能受力,更不可能站起來,他才剛掙紮着離開榻沿,便失了平衡,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膝蓋直接撞到了地面。那一瞬間,疼痛如撕裂般湧上,他幾乎能感到骨節的震顫,眼前一陣發黑,冷汗瞬間滑落,手臂無意識地撐在地上,卻因太過疼痛虛弱,根本使不上力…
然後,他聽見鐘離春急促的腳步聲。
她跪在他身邊,動作小心翼翼,手指微微顫着,輕輕将他扶起,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别動,你摔得不輕,緩一緩。”
她沒有再多說什麼,沒有責備,也沒有驚慌失措,隻是沉默地扶着他坐穩,待他喘息稍平穩了些,又輕手輕腳地把他抱到榻上躺好,然後仔細地查看他的傷勢。
可他仍記得,她的手指冰涼,碰觸到他滲出血的膝蓋時,明顯頓了一下,像是想要避開,又像是強行忍住了什麼情緒。
他也記得,盡管她沒有多言,可在重新替他包紮傷口時,額角卻滲出了一層薄汗,似乎在極力克制着什麼。
那是他少有的,能從鐘離春身上察覺到的情緒失控。
——她心疼。
她不願讓他看見,但他仍察覺到了。
孫伯靈突然起了些回嘴的心思,“你還說我嘴硬,你當時明明心疼得要命,卻連語氣都不肯軟一點。”
鐘離春微微挑了挑眉, “那我當時要是露出什麼心疼你可憐你的表情,你會怎麼樣?”
孫伯靈的表情一滞,半晌後才輕聲說道:“...應該會更難受。”
鐘離春靜靜地看着他,“那不就得了。”
孫伯靈啞然失笑,搖着頭道:“…算了,我說不過你。”
“知道就好。”鐘離春笑着接過他手中的水囊收好。
夜風拂過,吹得樹葉沙沙作響。
孫伯靈側過臉,望着遠方的月光,沉默良久,突然低聲道:“你為什麼要救我?”
鐘離春有些詫異地擡起眼:“怎麼突然問這個?”
“從魏國到齊國,現在再到楚國,你一次次救我,陪着我…我做什麼都要你照顧,前途未蔔,甚至性命難保的時候,你也沒有走,還是陪着我,受了那麼多苦…”
夜風吹起,孫伯靈的話音仿佛被風吹散,漸漸低沉下去。他依舊望着遠方,仿佛要融進漆黑的夜裡,半晌,才又緩緩開口。
“…值得嗎?”
“先生。”鐘離春輕聲喚道。
孫伯靈終于收回視線,看着她。
月光映在鐘離春的眼瞳中,折射出深邃的光澤。
“兵法,是你教我的,你告訴我,戰場上,任何劣勢,隻要找到關鍵,就能逆轉。我救你,是因為我信你。不管遇到什麼樣的困境,你都會想出辦法破局,你從未敗過,也不該敗,除非你自己認輸,可我知道你不會。所以你說,救一個永遠不會敗的人,值不值得?”
孫伯靈心頭一震,手指不自覺地收緊。
鐘離春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說道:“更何況,你以為我一直護着你,其實,你又何嘗不是在成全着我?”
孫伯靈一怔,蹙起眉,擡頭看着她。鐘離春微微笑了笑,迎上他的眼神。
“你可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是女扮男裝?”
孫伯靈點了點頭。
“我想學兵法,想要上戰場殺敵立功,可是從前,我要做到這些,隻能女扮男裝,而且一旦讓人識破我是女人,那我的一切能力和成就便都不再被認可。可是現在,我遇到了你,你教我兵法,讓我有了征戰沙場的機會,讓我可以堂堂正正地為國立功,為自己立業——以女子的身份。”
夜色黑暗,鐘離春的眼神卻如白晝般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