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可能,我怎會甯願一輩子女扮男裝,又怎會甯願默默無聞安穩度日?”
孫伯靈愣了片刻,随即笑了出來。
“原來如此。”他低聲道,語氣裡透着幾分釋然。
原來,她不是因為同情他,不是因為不放心他,也不是因為…那種他不敢去深想的情感。
她有自己的志向,有自己的追求。她不是誰的附庸,不是因為誰才選擇這條路,而是因為,這條路,本就是她想走的。
孫伯靈緊握的手指一松,像是松開了一道無形的枷鎖。
夜風拂過,月光在樹叢中若隐若現,映照出兩人的剪影。
這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心頭的某些沉重,似乎輕了一些。
次日,楚國靠近齊國的邊境。
“楚國真是大,從邊城出來,走了一天一夜,才終于快到齊國邊境了。”鐘離春一手扶着孫伯靈坐穩,一手控制着馬在山路上奔馳。“我們快點趕路,天亮的時候,就能到齊國了。”
夜色沉沉,山林間寒風淩厲,身邊倒退的樹影仿佛潛伏的鬼魅,透着一股壓抑的森冷之氣,孫伯靈突然感到了一陣不安。
“鐘離姑娘…”
話未出口,突然一根箭矢破空,直沖他們而來!
鐘離春眼疾手快地拉着孫伯靈低頭躲過,又迅速掉轉馬頭向一旁的樹林中跑去。箭矢不斷地從他們身側飛過,鐘離春借着樹木的掩護,左躲右閃,突然,數名黑衣刺客從暗處疾沖而出,将他們團團圍住,刀刃翻轉,直沖戰馬砍來,馬匹受驚,幾乎直立而起,鐘離春迅速拉着孫伯靈穩穩下馬,将他護在身後,長劍如電,迎上疾馳而來的利刃——
一聲兵器交接的戾響,火光四濺。
黑衣人從四面八方圍攻而上,鐘離春毫無懼色,劍鋒一轉,劍勢如雷霆,竟橫掃了一片刺客。剩下的黑衣人未曾有絲毫的遲疑,踩着同伴的屍首迅速向前攻去,鐘離春握緊長劍,身形靈動如遊龍,迅速在黑衣人之間穿梭,格開每一次向她攻來的刀刃,再借力反推,劍勢在夜空中劃出一道道淩厲的弧光,每一招都直指要害,想要近她身的刺客紛紛倒地。但刺客人實在太多,殺了一波,下一波又迅速補上,鐘離春漸漸有些力不從心…
一劍直沖她面門而來,她護着孫伯靈迅速側身,劍光一揮,逼退刺客,與此同時,另一柄利刃卻從側方刺入她的左肩,鮮血瞬間湧出!
幾滴溫熱,濺到了孫伯靈的臉上,他瞳孔驟縮,拐杖在他的手勁下幾乎碎裂。鐘離春的身體猛然一滞,又迅速穩住,大步上前,提劍刺入刺客胸膛,卻仍被另一名刺客抓住了短暫的空當,從她的左側直直刺向孫伯靈的胸口。孫伯靈咬緊牙,單手掄起拐杖奮力一擋,推開刀刃,自己也跌倒在地。他就勢坐在地上,以拐杖為劍,直沖刺客下三路而去。刺客顯然沒有料到他會出招,進攻變慢了一刹,鐘離春趁機砍倒了幾個擋路的刺客,将包圍圈撕開了一個缺口。她吹響口哨,受驚跑入林中的戰馬向她飛奔而來,孫伯靈也趁機撿起地上的幾塊石頭,對窮追不舍的黑衣刺客用力擲出,石頭如暗器般徑直砸向刺客眼眶。鐘離春拉着孫伯靈一躍上馬,策馬狂奔而去…
不知奔跑了多久,直到天光都有些泛白,鐘離春終于勒住缰繩,戰馬嘶鳴着停下。
她的臉色蒼白,左肩的衣裳已經被鮮血浸透,忍着劇痛剛下了馬,就踉跄了一下,險些摔倒。
“鐘離姑娘!”孫伯靈趕緊扶住她。
“我沒事…”鐘離春虛弱地喘着氣。
“那邊有個山洞,你去躲一下。”孫伯靈不理會她,強行拉着她到一旁的山洞裡,按着她坐下。
鐘離春靠在山洞壁上,嘴唇發白,幾绺亂發混着灰塵粘在額頭上,強撐着擠出一抹笑,“真沒事,歇會兒就好…”
“閉嘴。”孫伯靈的聲音沙啞,壓抑着不知從何而來的怒意。“别動,讓我看看傷口。”
鐘離春還想拒絕,卻被孫伯靈執拗的眼神壓了回去。
她從未見過他如此強硬地要求她,也從未見過他這般的眼神——後怕,心疼,還帶着深深的自責。她沒再說什麼,任由他小心翼翼地掀開她肩上染血的衣物。
皮肉翻卷的傷口觸目驚心,有些地方血痂已經凝固,又不時有新鮮的血滲出,哪怕她刻意忍耐,身體止不住的顫抖和無力垂下的左臂仍暴露了傷口帶來的痛楚。
孫伯靈沉默地低頭,想要打開随身的包袱找藥,手卻抖得半天才把包袱解開。他取出止血的藥,動作緩慢卻極盡輕柔地替她敷上。
鐘離春的肩膀一陣抽搐,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卻咬牙沒有出聲。
孫伯靈擡眸看了她一眼:“疼就說。”
鐘離春緩了口氣,蹙着眉彎了彎唇角:“你也有讓我喊疼的時候。”
孫伯靈低着頭撕下一片衣襟,小心地給她包紮,聲音低沉得仿佛能滴出水來:“我甯願你疼得罵我,也不要你這樣忍着。”
鐘離春一怔,心底莫名泛起一絲異樣的感覺。她輕輕歎了口氣,靠在石壁上不再言語。
“你坐着别動,我去找些幹柴來生火。”
孫伯靈說着,撐着拐杖站起身,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林間走去。
不多時,一小堆篝火燃了起來。
鐘離春靠着石壁,目光落在面前熟練翻動火堆的孫伯靈身上。
“沒想到你還會這些。”
“從前在鬼谷,這些還不都得自己做。”
“可是…”鐘離春頓了頓,沒有再說下去。
孫伯靈擡頭看了她一眼,輕笑了一聲,“你是想說,我現在腿腳不便,做不了了?”
鐘離春一愣,正要開口否認,孫伯靈卻繼續說道:“确實很多事做不到。”他輕輕歎了口氣,目光落在自己不再健全的雙腿上,神色有些晦暗, “可是,照顧你,我還是可以的。”
鐘離春的心頭猛然一震。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他,在她的印象裡,他總是堅強隐忍的,甚至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淡,像是一座無法靠近的山峰,可是此刻,他卻如此認真地說着這些話,眼神中露出毫無遮掩的溫柔和心疼。
她突然覺得,自己那些因被拒絕而生的怨氣,在這一刻好像都變得無關緊要了。
孫伯靈挪過去,給鐘離春喂了些剛烤熱的幹糧和溫水,扶着她在篝火旁躺下,又解下外衣蓋在了她的身上。
“你剛失了太多血,快暖暖身子。”他輕聲說道,“睡會兒吧,我守着你。”
鐘離春點了點頭,閉上了眼。
孫伯靈靠在一旁,靜靜地看着她蒼白的臉色,聽着她的呼吸逐漸變得平穩。他伸出手,卻又在離她的臉一寸的地方停住了,最終,隻是幫她理了理蓋在身上的衣服。
有些人,注定不敢靠近。
有些人,卻又注定無法割舍。
孫伯靈靠在石壁上,看着跳動的火光,蓦然想起出山前,鬼谷先生對他說的話。
無畏。
他搖了搖頭,苦澀地笑了一聲,仿若自嘲,雙手下意識地撫着膝蓋上的傷,這一夜不停的奔波操勞,殘損的膝蓋早已隐隐作痛,他卻毫不吝惜地用力按壓着,疤痕在手掌下暗暗生疼。
無畏…
他閉了閉眼,仿佛又看到她護着他,獨自與刺客周旋,利劍刺入了她的身體,鮮血噴湧…
或許對其他人,他可以無畏,唯獨對她,他怎麼能…
火光有些黯淡了,孫伯靈回過神來,撿起身邊的幾根幹柴扔進篝火,翻動了幾次,又回頭看着熟睡的鐘離春。
他能為她做的,就做到極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