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衎被扯着頭發提起來的時候,人還是蒙的。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去見誰,難道是出逃念頭被看穿了,還是有人要買他?
仔細一想自己做得滴水不漏,前者的确不大可能。而若是後者,原本的計劃就得改變了。
臨走的時候,窦衎飛快揣了巴掌大的一捆炮仗在袖子裡,決定見招拆招。
他先是被帶到一間屋子簡單沐浴,換了身衣服就又被帶走。路上走得慢了,一個鞭子就抽在身上。
他還未吃早飯,昨天又做了一天工,此刻兩條腿軟綿綿的,如何能使上勁兒?
窦衎眼裡劃過一絲陰霾,硬生生忍住,低頭進了大廳。
大廳裡面黑壓壓站了好些人。人群位列兩端,見他進來全都噤了聲。
廳堂上位的紅木太師椅上坐了個男人,手端了盞青花瓷杯,正喝茶。
身後的壯漢一腳猛踹他膝窩。這副骨瘦嶙峋的身子沒有上過戰場,一下子就弱不禁風地趴倒在地上。
不偏不倚,正對上喝茶人的腳。面前有一雙上好的黑靴,窦衎認得,那是朝廷配給的王侯将相的官靴,鞋面繡着一圈銀線雲雷紋。
“你叫什麼名字?”
頭頂蓦然有人開口,音色清亮溫潤,令人耳目一新。
窦衎咬着牙沒說話,客棧老闆瞪了他一眼,随即朝着男人谄笑道:“恕小人多嘴,這小子是個沒娘養的啞巴。倪公子要不您就問我吧,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窦衎一怔,心突然狂跳。當朝倪姓不多見,倪初久就算一個。這人難道跟倪初久有什麼關系?
就聽那清亮的聲音變得淩厲,“有娘生沒爹教?你是在說當朝倪國相老眼昏花,遠親的遺腹子流落他鄉到了總角之年,他也不管不顧麼?”
窦衎頓住,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血液一下子湧上他的腦門。
倪國相,正是倪初久的爹。那面前這位倪公子……應當是倪初久!
一想到就是這個人叛國通敵,他們天狼營的防守才會被輕而易舉地攻破,以至于全軍覆沒,窦衎的拳頭便下意識地捏緊,指甲深陷進掌心,進而滲出絲縷血來。
他猛地擡頭,強壓下雙眼裡即将爆發的怒火。
男人端了一副疏離清高的樣子,慢悠悠地用手裡的杯蓋撇去浮在面上的茶葉,雙眼淡淡地阖了又睜開,聞言隻是輕輕揚了嘴角,卻立刻讓整間屋子的人感到喘不過氣的壓力。
那老闆一愣,撲通一聲跪下,全身狂抖,瘋了一樣狂扇自己耳光:“瞧我這賤嘴,倪國相當然是我大啟的半邊天,這狼崽……不,窦小公子是金枝玉葉,不開口那是性子沉穩。我有眼無珠,有眼無珠!”
氣氛一下子凝固,肥頭大耳的老闆渾身上下抖成了篩子,大廳回蕩着他清脆的巴掌聲,一下一下打在站着的所有人心裡。
窦衎額角也隐隐出了汗,他上輩子雖說是被倪初久逼死的,但卻未曾真正見過他一面。
北沙一戰,倪初久并非一開始就是領軍。
當時北蠻因為百年難遇的天旱突襲邊關,常年駐紮邊關的天狼營當即全力禦敵。人雖少,但仍艱難地将戰事維持在了微妙的平衡。隻待倪初久率領的三千精兵援助到達,他們便能占上風。再加上朝廷後續撥來的一萬人馬,定能給北蠻沉重一擊。
但誰也未曾料到,倪初久并非雪中送炭的及時雨,而是背後捅刀的閻羅王。
鎮國将軍率軍抵達北疆當夜,手持虎符登上城樓,竟執意打開了城門!北疆蠻子順勢而入,天狼營将士寡不敵衆······
窦衎閉眼深深呼出一口濁氣,又想起來些倪初久的坊間傳聞。
倪國相夫妻恩愛,中年得子,名熙,子初久。天生神力、筋骨奇佳,自幼習武,一柄長劍使得出神入化。十五成了武科舉的狀元郎,十八接手鐵騎營,二十四官拜兵部侍郎。北沙一戰,他年二十五,被皇帝封為鎮國将軍,率援兵平定北疆,可謂是前途無量。
更難得的是他那遺傳自有毫州第一美人之稱的母親的精緻面容,饒是江南畫舫裡的頭牌姑娘見了也要以袖掩面、自慚形穢。
但這位傾國傾城的将軍,卻是個好男風的!
自他十五摘得狀元桂冠起,說親的媒人便如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湧入倪府。可他拒絕了所有世家貴女的說親和相看,整日泡在全都是男人的軍營。除此之外,就是和那位名不見經傳的大理寺少卿走得最近。
而他本人卻沒怎麼解釋,于是更加坐實了傳聞。
上輩子被倪初久害死之前,窦衎對他嗤之以鼻,理所當然地認為是傳聞誇大其詞。這人頂多是個有點兒能力但不多的二世祖小白臉,憑着自家便宜老爹封了個鎮國将軍。後來知道小白臉叛國通敵的時候,窦衎恨不得啃他的骨,飲他的血。
可是今日終于見到倪初久,他竟發覺這人有一股說不出的極強淩烈之氣。倪初久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裡,下面站着的人卻像是被掐住了喉咽。
窦衎餘光瞧着倪初久遠遠地瞧了那老闆一眼,像是在看一個死物。
窦衎在心裡哂笑,那雙眼尾上挑的、不知道迷倒多少少男少女的桃花眼當真是名不虛傳。隻是含的不是三千尺的深情,而是冰冷刺骨的殺意。
那張被茶水潤過的薄唇分開,冷冷地吐出沒有溫度的三個字。
“殺了罷。”
像是屋檐的雨滴終于墜落地面,摔了個粉碎;等候多時的捕獵者終于揮下了屠刀,風刃劃破沉寂——倒黴的老闆轉瞬間被判了死刑。
倪初久身後立刻跑出兩個護衛,一左一右幹脆利落地将男人拖了出去。接着倪初久轉過身來,窦衎低頭,匆忙隐去自己眼底的憤恨和譏諷的笑意。
就見一隻骨節分明的修長的手遞到他眼前,倪初久口吻輕柔,對他說。
“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