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裡窦衎無數次偷摸去看倪初久練兵。後者身為統帥能以身作則,從不遲到、風雨無阻;管理嚴苛但不迂腐,靈活但不散漫;而他自己武功紮實、劍法精妙,一看就知道自小習武。
鐵騎營在城郊,倪初久雖能日日回府,但都夜深才到家。忙起來的時候,幹脆就住在營區。饒是恨他入骨的窦衎,也不得不承認,倪初久的确是個難得一見的将才。
大抵是年底又忙了起來,臉頰肉都快沒了。好吧,他倒是沒唬人。
窦衎擺手:“王伯,用膳吧。”
等上菜的間隙,倪初久繼續畫畫,窦衎便坐在一旁嗑瓜子。他随意瞥了眼倪初久,後者似乎是在畫騎兵縱馬飛馳。
那副畫也就差最後幾筆,剛好窦衎站起身來擦手,倪初久照着窦衎投在紙扇上的影子描了幾下,少年的英氣便躍然紙上。他滿意收筆,接過窦衎遞上的溫熱巾帕擦了擦手。
幾口熱乎乎的豆漿鲫魚湯下肚,人也清醒了。倪初久決定還是關心一下自家弟弟近況。
“這幾日和火燒雲玩得可盡興?”
“還行!”
“哦?那便是又有人遭殃了。”
“......”
“那我也沒幹什麼傷天害理的事。”窦衎吃癟,不忿嘟囔了幾句,一個勁兒地埋頭扒飯。
嘿嘿,扳回一城。倪初久被他這幅委屈的樣子逗笑,夾了筷雞腿肉給他以作安慰,突然話鋒一轉,正兒八經地問:“雲霁,想去讀書嗎?”
最早将窦衎接回的時候為了認親便暫住國相府。倪初久本來是打算休息幾天後就去問窦衎的意願,讓他自己選住在國相府還是将軍府。可沒想到毫州以南的平洲有山匪鬧事,倪初久奉旨平定,一走竟去了大半個月。
好在倪國相一如信中所寫,對窦衎很是關心,不僅将他收為義子,還提早在國相府給他安排了住處。
但窦衎對此卻表現出了極大的不适。
他的院子和卧房分别鬧碩鼠兩次,床闆塌了三次,還有四次窗戶起火,五次夜半鬧鬼和六次他莫名其妙地感染風寒且高燒不退。
倪國相甚至考慮過風水的問題,懷疑這孩子是不是和國相府八字不合。連夜請來大師作法,卻收效甚微。
這時候倪初久終于回來了,抱着試一試的心态将窦衎接回了将軍府。沒想到這些牛鬼神蛇竟停止了。
就這麼,倪初久自己一剛成年不久的意氣風發少年郎,便意外喜當爹和娘。
倪初久忙起來的時候大半天都不在将軍府,好在窦衎還跟管家王伯親。倪初久總是忘不掉初見時窦衎的模樣,因此回到毫州之後便變着方兒地彌補他。此前都是将夫子請來府上教書,眼見着窦衎身體也養好了,性子也活潑了,終于是可以上書院、交些朋友了。
他不常喚狼崽子的名,怕叫起來生疏。而但凡喚了名,那就代表有重要的事,不可嬉皮笑臉。
“秋季東林書院要入學了,我替你報了名,去嗎?”倪初久拿出那标了“東林書院”四個大字的入學通知冊,遞給窦衎。
窦衎雙眼發暈,嘴裡的飯還沒來得及下咽,一下子卡在喉嚨。
這是吃飯的時候該讨論的事嗎?!
上輩子窦衎的阿耶十七歲時就高中解元,本是前途無量的天之驕子,期望在朝堂謀得一官半職。然因一次火災結識了窦衎那行走江湖的镖頭阿娘。
兩人背景雖懸殊,卻理所應當地墜入愛河。婚後他們在江南穩定下來,窦衎的阿娘開了一家武館教人習武,而阿耶則經營着一家書肆。
長在這樣一個文武雙全的家庭,窦衎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識字背詩。搬家去了北疆之後沒有書院,窦衎的阿耶便親自教他,無論是詩詞歌賦,還是兵法、策論,窦衎都沒落下。
這輩子重新學一遍,對他來說并不難。隻是相比夫子單獨教課,書院集中化管理要嚴苛許多,功課、考試也得花不少心思對付。這麼一來,他哪兒還有時間去跑馬喝酒?
但轉念一想,又覺得這是個難得的機會。
畢竟整天在大街上晃悠根本找不到更多跟蠻子有關的消息,倪初久也不會告訴他軍營戰事。說不定在書院裡還能有什麼意外收獲。
權衡利弊之後,窦衎雖不大情願但還是答應了,伸手便要去拿那入學通知冊。
倪初久卻收回手:“咱們先打個商量,今後火燒雲不可在鬧市疾行,醉仙居的酒也不準賒賬偷喝。”
“......”還是被他發現了,窦衎咬牙切齒:“好!”
騎馬算什麼,不過是刻意裝出來的嚣張樣子罷了。
喝酒又算什麼,他還能突擊檢查自己的水囊子不成?
兩人吃完飯,互道晚安,便各自回屋休息。進屋落鎖,那寶貴的通知冊卻被窦衎随手扔在桌上。
少年活力洋溢的面色突然陰沉,終于顯露出極不符合年齡的沉默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