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才是他,那個上輩子死翹翹的罪臣窦衎。
他從懷裡取出一張藏得極深的帶着瓜子味的空白紙條,倒了杯茶潑上,零碎的字符便逐漸顯現。
好心準備給倪初久的甯神香并非俗物,而是淬了苗毒的慢性毒.藥。用上半年,毒素能布滿經脈,再用一年,便能深入心肺。這慢性毒藥難以探測,且無法單獨起效。
但如果同時使用另一味藥,則輕能饒亂心智,重能使人喪心病狂。窦衎算了算數量,将剩下的甯神香收好,打算過段時間再繼續投.毒。
他今日特意甩開護衛,就為了去取這另一味藥的藥方。甯神香就好比拴在倪初久這個木偶身上的線,而這藥方就是提線的木棍。
一年的相處愈發讓窦衎意識到報仇不能心急。一方面,等自己手握兵權時阻止倪初久才會更有勝算;另一方面,以目前倪初久的性格來說,确實不像是能做出叛國通敵行為的人。
但上輩子北沙一案,兩萬戰士的慘死是闆上釘釘的事實,而倪初久也是被人親眼目睹拿着虎符登上城門的。
可如果還有其他人從中作梗呢?
……
窦衎将藥方背下,然後借着燈油燒掉。
上輩子北沙一案的确太蹊跷,窦衎需要更多的線索,但同時也不能放棄對倪初久的監.視。
而慢性毒藥,則是他最好的底牌。無論如何,木棍已經在窦衎手裡,倪初久什麼時候生不如死,他說了算。
他還有七年去查清楚北沙一案的真相。如果倪初久真的是千古罪人,上輩子他欠無辜将士的一分一毫,這輩子都定要他一一償還!
*
且說這頭,倪初久慢悠悠往回走,穿過垂花門,剛進院子就把秋千上的人吓了一跳。
那是個娃娃臉的黑衣少年,原本正開開心心地蕩秋千。被倪初久撞見偷玩之後一驚,手忙腳亂想停下來行禮。可他顯然不是個蕩秋千的好手,那秋千非但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反而搖擺得愈兇險。
大啟盛行蕩秋千,但毫州寸土寸金,尋常百姓家鮮少有能夠專門空出一大塊地放置秋千的。因此人們大都隻能等過節時去園子裡玩。
若不是這次倪将軍直接讓他來府上議事,黑衣少年哪有機會能痛痛快快玩上一次。隻可惜還沒盡興,倪初久就回來了。
見那黑衣少年慌亂之間就要跌落,年輕将軍手掌一翻,送出一陣溫和内力,那秋千便像是被一隻無形大手穩穩牽制住似的,來回搖擺的速度霎時慢了下來。
少年全身僵直,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卻被一雙手及時接住。
倪初久扶着他,柔聲道:“小心些,不着急。明日準備好了嗎?”
少年搭着倪初久的手,站穩後便慌忙收回手,一張娃娃臉火燒一般紅彤彤的。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露出兩顆小虎牙:“倪将軍請放心,我已打點好一切,保證不會露餡的!”
“辛苦你了,就當是自己讀書就好,不必太遷就他。雲霁有分寸,我自然是相信他的。”
黑衣少年行禮後便準備離開。倪初久想到什麼,蓦地将他叫住,惋惜道:“哎,我今日手癢,突然十分想蕩秋千。可無人輔助總覺得蕩不高。有興趣留下陪我再玩一會兒麼?”
*
幾日後。
夜色濃郁,床上的人卻睜着眼睛。
窦衎不是沒睡,而是睡夠了。自從撿回條命,他便時常夢魇,驚醒時冷汗濕透像是剛從水裡撈起來。再想阖眼,卻滿目都是兄弟的屍骸,耳邊回蕩着狂風和哭喊,每一秒都是煎熬。
今夜卻不同。
成山的屍骸背後,年輕的将軍端坐于太師椅上作畫。倪初久隻穿了裡衣,外面披了那件擋風的雪白狐裘。窦衎拖着半條血淋淋的腿啞聲質問他,那人轉過頭來卻是笑着的。
他喊:“雲霁。”然後張開了雙臂将自己環住。
窦衎拼命掙紮,倪初久身上的甯神香味道卻安撫了刺痛的神經。窦衎眼皮不受控制地下墜,他告訴自己不能睡不能睡,然後驚醒。
窦衎幹坐了一會兒,睡意更淺,幹脆起來點了燈,翻看起領回來的詩書。畢竟明日要入學,該做的準備還是要做好。
長夜難眠,他慢慢就習慣了。疼痛反複淬煉,隻會使他的心智更加堅定。白日的僞裝消耗太多,隻有獨自一人時他才能短暫做回自己。
第二天一大早,他便步行去書院。他無意在目前就搞壞自己和倪初久的關系,于是遵守約定,将火燒雲留在馬廄睡懶覺。
入學第一天有摸底考試,所有學生被引到一處院子。院子裡擺了二十來張矮桌和若幹蒲團,唯有正中幾張才是厚實的軟墊。
窦衎來得早,但卻不是最早的。稀稀拉拉的幾個人都知道挑好的位置坐,統共五張軟墊,四張都已被霸占。窦衎想也沒想,拔腿朝最後那張空墊子走去——
卻有一肥厚屁股先于他坐下。
那人轉頭,挑釁地朝他笑了笑。他們統一着裝書院校服,修身的素青袍子套在這人身上卻像個裝滿了兩百斤稻草的麻布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