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漫天,暴雨傾盆,蕭瑟狂風匣裹着冰雹,可以凍死人的溫度,是北疆常有的天氣。
窦衎去軍營報到那日,隻是覺得這天氣較往常似乎還要更差一些。
入營第一天是熟悉環境,辦理手續,他從清晨忙到了傍晚,倒也不覺得疲憊。
回家的時候,他甚至特意繞遠路去買了阿娘最喜歡吃的糕點,想着今晚得纏着阿娘用新買的布料給他縫一件新襖子。她手藝好,做出來的衣服不笨重卻暖和,剛好适合穿在護甲裡。
可是走到院子時,這念頭突然就斷了。
濃重的血腥氣在他的鼻腔内叫嚣。往常亮着燈的屋窗像個黑洞,門口養的土狗阿黃也沒有第一時間搖着尾巴朝他撲過來。
窦衎輕輕推開門,然後看到了他上輩子最不想看到的畫面——阿娘安靜地躺在阿耶的懷裡,像是睡着了。
隻是阿耶為什麼在哭呢?
窦衎手提着的糕點繩子不知何時斷了,糕點散落一地染了刺眼的朱紅。
地上涼,阿娘怎麼在地上躺着呢?
窦衎顫抖着捏了捏她的手,很想問她今夜怎麼不在家門口等着他回家吃飯了呢?他還專門買了她最喜歡的糖糕呢!
可是沒有人回答。窦衎不死心地掰開了她的手,卻找到張白色布條——那是阿耶新買回來的布料,他還要纏着阿娘給他做新襖子的!
窦韫悲痛欲絕,像是一下子老了好幾十歲。他空洞的聲音在窦衎耳邊響起,像是來自千裡之外:“上次清剿的胡匪餘孽打探到我們住址,趁無人時藏進家裡。你娘下午回來時以為無人便沒留意,沒想到……”
布料是匆匆撕下來的,上面有潦草的血漬。窦衎的淚滴在最後那句話上——
“我兒窦衎,殺敵禦外,報效祖國!”
*
收回思緒,他們不知不覺間已經回到将軍府。窦衎洗漱完躺回床上,開始複盤。
他這輩子不是沒有打聽過雙親的下落,隻是沒有收到什麼有用的消息。窦衎不禁懷疑,這輩子他的父母是否存在過?又或是……已經遭遇不測。
他不敢多想,是以沒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同樣的母親,同樣永遠地離開了他們的親人。隻是一個為了救人,而另一個則是為了百姓家國。
或許一路回來時頭頂的月光太澄澈了,亦或者是滿地的積雪太無暇了。總之,他胸腔中一直存留的,像是地獄烈火的仇恨被短暫地熄滅。
窦衎覺得心平氣和,甚至生出了一絲禅意。
他剛重生那會兒跟患了急躁症一樣,見到倪初久就恨不得撲上去把人咬個粉碎。卻沒想有朝一日發現自己和倪初久竟然也有些可悲的共同點。
窦衎雖然将自己作為複仇的工具,一直嚴格要求自己。但是偶爾有那麼些個時刻,竟還是動了恻隐之心。
無心的人得到權利,無德的人活得肆意。唯可憐有情有義者,舍不得忘不掉。一旦走歪了路,除了仇恨,似乎什麼都沒有了。
此刻,窦衎想明白了。世人言成長,不過是将不得不背負的無奈一件件披上。别人的是無情現實織出來的破爛衣服,而他的,卻将是無堅不摧的铠甲。
既然重活一世,這輩子,他能挽回的,定會盡全力挽回。
*
幾日後,鐵騎營的議會堂裡,倪初久正在看沙盤。冬至夜的崩潰像是一場偶然的噩夢,少年又重新做回了那個端方如玉的将軍。
面前不大的一個平台上密密麻麻堆了山坡和城牆。他指縫裡夾着細軟的沙子,輕輕一推,那座橫在城池面前的大山便轟然倒塌。帶薄繭的瑩白指節捏起一根小旗子,往上一擲——
這塊地便姓倪了。
“啧!你這也太不厚道了,好歹給人家留塊墳地好埋人。”
議會堂裡進來個頗為邪氣的高個男人,半身不遂似地靠上他沙盤桌的邊,似乎多走一步都要斷氣,卻眼疾手快地在他插旗子的右後方圍了一圈矮牆。
倪初久斜他一眼:“大善人,今日挺閑啊。”
“我?”成施無辜睜大了眼,指着自己:“我忙得直在大理寺跳腳,哪兒有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