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衎差點兒絆了自己一腳。
倪初久笑出聲來:“我就猜到你不記得。别人家的孩子心早就飛到過年如何玩了,就你一門心思鑽研比試。好了,快去休息吧。”
一夜好眠,第二日兩人早早起了床,用完早飯就去跟府上其他人拜年。
窦衎嘴甜,拜年話說上半個時辰都不重樣兒的。府裡上下都喜歡他,一圈下來他甚至還收到了王伯和廚房大媽給的紅包。雖不是什麼大錢,但圖個好彩頭。
中午全府上下都去了國相府,聚在一起吃了團圓飯。這次氣氛和睦,所有人都吃得不亦樂乎。滿桌的美味佳肴再次讓窦衎歎服,吃得摸着肚子都大了兩圈。
午飯後陪着倪瞻下了幾盤棋,又吃了些茶。等到天色漸暗,衆人提早把晚膳吃了,倪初久才帶着窦衎告辭。
兩人騎馬來的,将軍府在國相府東邊,倪初久卻領着窦衎往北走。
“不是回将軍府嗎?”窦衎嘴上問着,卻也駕着火燒雲乖乖跟着。
倪初久賣關子:“晚些回去,先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
二人穿過空蕩的大街,出了城門,又往山坡上走。眼見着天色越來越暗,路也越行越偏,窦衎不禁開始懷疑倪初久的“好玩”到底是指什麼。
倪初久裝了這麼久的好兄長,難道這回終于要露出馬腳了嗎?
窦衎悄悄确認了貼身攜帶的匕首位置,表面上繼續應和倪初久,餘光卻在迅速收集信息,判斷自己目前的位置。
他們似乎在北城郊外一片林子的深處,倪初久左拐右拐最後停在一座破敗的寺廟門前。
這寺廟雖破,但處處都透露出曾經的不俗。從那隻剩下半扇的門望進去,能看到偏殿旁邊一條雜草叢生的石子路,通向後山一座雄偉的高塔。
似乎感受到了窦衎的疑惑,倪初久終于舍得開口跟他解釋。
“這裡是圓山寺,前朝三大寺之一。不過因為住持與貪官勾結,僧人被發配邊疆,這地方就逐漸荒廢了。”
倪初久領着他繞過偏殿,兩人走進高塔,又哼哧哼哧爬了七層,累得直喘氣。
離登頂還有最後半層的時候,前面倪初久突然停了下來,扭過頭喊他閉眼。
“閉眼做甚?”窦衎愈加疑惑,但還是乖乖照做。于是視力暫時消失,其他感官被放大。
他能感受到倪初久溫熱的手牽住了自己的小臂,引着自己繼續往上走。不過沒走幾步,似乎就到了盡頭。
停下來的這個地方很是狹窄,窦衎不得不弓着身子。他剛站定,就聽見倪初久似乎碰到了什麼東西,一聲悶響之後,一股冷冽的風突然湧進屋裡,将他包裹。
“我、我能睜眼了嗎?”窦衎打了個冷顫。
“稍等,很快了,我扶你上來。”
語畢,窦衎就感覺倪初久用力扯了他一把。他順着力一躍,竟落在一塊平地上。窦衎在心裡嘀咕,倪初久不會是想把他從塔頂推下去毀屍滅迹吧?
“好了,睜眼吧。”
窦衎滿腹狐疑地睜開眼,卻被眼前的景色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水墨色濃重的天幕下,整個城鎮都披了一層朦胧的白雪,上頭浮動着一片片聚集的光點。
再仔細看,會發現那接連不斷的橙黃光點原來是家家戶戶的燭燈,燭燈旁站了芝麻大小的人,他們三兩聚集成團,明明看不清臉和動作,卻能從那緩慢移動着的一團團裡直接地感受到喜悅和溫暖。
他們站在最高處遠眺,毫州城像是一座微縮玉雕,又像是一副延展來開的精工畫卷。
“那亮燈最多的地方是千燈湖,湖邊的鋪子做的燈總是别出心裁。那座五層的高樓是袁記酒肆,他們家的水煮魚片最是正宗。那片規整的地方是皇宮,宮燈分布很均勻,卻略顯呆闆和乏味。相比之下,百姓居住的地方要有意思的多。”
倪初久如數家珍,好似他正是那雕塑家、作畫人。
“你再擡頭,就能看見散布的星粒子。等會兒放煙火的時候,星星和煙火會一齊懸于夜空,更是絕妙。”
窦衎擡起頭,有了人間繁華做比,寂靜夜空更顯廣袤無垠,不免有些感慨:“以前常聽人說,那些離開我們的人,或許就是變成了星星。”
“那是騙小孩兒的。”
“……”一盆冷水當頭澆下,窦衎撇嘴,不由得嗔怪道:“将軍就沒有一點兒感動麼?”
倪初久對着他無辜眨眨眼。
“硬要說,也是有的。”年輕的将軍眼裡映着萬家燈火,喃喃自語道:“這樣看着,總覺得毫州很渺小,我也很渺小。和在大漠裡的那種虛無的渺小感不同,這裡是實實在在的生活……就好像,你明知人間混沌,但總忍不住往這複雜的人世間奔去。”
窦衎聽了他的話,一時間也不知如何回答。不過任何回應在這一刻都不再重要,要說的話、要表達的情感,都在眼前的景色裡了。
窦衎心想,倪初久這人真的很神奇,除夕夜本是阖家團圓、熱鬧守歲的日子,他卻一個人跑來荒郊野外看别人的喧鬧。
将軍府和國相府的熱鬧和溫暖不是假的,但阿娘早逝、年少成名也不是假的。窦衎原本以為自己已經跟倪初久算得上是親近,但突然又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看懂過他。
他真正想要的,難道是這種無拘無束的感覺嗎?
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傷感,窦衎決定打破。
“将軍去年不會也自己偷偷來這兒欣賞夜景了吧?”
“什麼叫偷偷?”倪初久被逗笑:“怪我不捎上你?可那時候你對我還有防備,帶你來荒郊野外,你或許會覺得我要把你賣了。”
“……”小心思被戳中,窦衎沉默。
“不是吧!你真的這麼想?”倪初久大呼冤枉:“講道理,你想想,我費這麼大勁兒養你,賣了你我圖啥?”
窦衎不說話,窦衎決定轉移話題。
“所以這地方算是将軍的秘密基地?”
“差不多吧,心情不好了就會來這裡吹吹風。”
倪初久沒再繼續說下去,兩人又默默欣賞了一會兒夜景,終于等到有人放煙花。在一陣噼裡啪啦的閃光裡,倪初久開始掏兜。
窦衎就見一隻手伸到面前,掌心躺了一個鼓鼓囊囊的绯紅色荷包。
倪初久拿着荷包在他眼前晃了晃,笑眯眯的眼睛裡倒映着火花:“哝,給你的壓歲錢。願雲霁新的一年身體安康,笑口常開!”
窦衎愣住,随即也笑起來:“你也沒比我大幾歲,怎麼還給我紅包?”
“那我也是比你大。”倪初久牽過窦衎的手,仔仔細細把荷包塞到他手心裡,一本正經道:“收好,攢下來将來取媳婦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