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州三月底的雨夜仍舊濕冷,大風呼嘯,穿林而過。荒無人煙的破廟裡,卻有瑩瑩火光,牆上人影交織。
生起火,暖和起來,人就開始犯困。倪初久眨巴眨巴眼睛,打了個悠長的哈欠。
“哈——”
窦衎聽得耳根子發軟,下一刻自己也控制不住張開了嘴。
牆上的人影臉鼓了起來——是倪初久笑得燦爛。
窦衎撇嘴:“有什麼好笑的?”
“沒什麼,就是覺得你強撐着不睡的模樣很可愛。”
“……這有什麼……什麼……可愛的……”窦衎小聲嘟囔着,很慶幸此刻倪初久背對着自己,看不到自己臉上瘋狂發燙。
“謝謝你今日照顧我。”
窦衎因倪初久突然的道謝愣神,就聽後者繼續自顧自開口:“我極少體會那種依賴别人的感覺。太久沒與人這麼親昵地接觸,總有些不适應。”
倪初久語氣淡淡的,像是暗夜裡誘人入睡的精怪。
精怪慣是說假話誘人,但窦衎知道,倪初久沒撒謊。
過早地被推上高位,承擔着不屬于他這個年紀的軍功和責任。永遠有人在依靠他,需要他。卻沒人問過他累不累,需不需要一個能卸下重擔喘口氣的機會,或是一個能夠依靠的後背。
但倪初久又能靠誰呢?
或者說,誰又能強大到讓他可以依靠呢?
“不過我可沒有說你不好的意思啊。我隻是單純陳述一下我一開始抗拒的——嘶!緣——緣由。”
“還是很痛嗎?”窦衎趕緊低頭查看他的傷口。原來是烤火之後體溫升高,傷口又開始滲血。
倪初久搖搖頭。
“比起疼痛,我更怕無聊。你也是獨子,能體會嗎?生來就是孤孤單單一人,阿耶忙,阿娘也忙。所以我就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睡覺,一個人看書,一個人練武。”
“這種孤單也不是全然無利,至少鍛煉了觀察力和思考力,因為我需要探索身邊一切東西的有趣面來讓自己的生活不那麼無聊。久而久之,自娛自樂倒成了我的一種天賦。”
“看假山的紋理走向,觀流水随風蕩起的波紋形狀,煮每一種茶來找它們的細微不同。”
“漸漸的,我發現日子也沒那麼難過,逐漸摸索出了一套我自己的生活方式。雖然與常人不同,你是不是總覺得我想法奇怪,不像個正常人——搖頭?那你先别笑啊!”
窦衎咬住唇,努力抑制自己上揚的嘴角。
“總而言之,朝堂上我盡力圓滑處事,戰場上成為将士們的主心骨,将軍府裡做撐起一片天的家主,我自認為我已經成為一個合格的大人了。然後我遇到了你。”
窦衎屏住呼吸,笑不出來了。
“一開始你怕生、羞怯,我擔心你無法融入,費盡心思讓你感受将軍府的溫暖。後來你變得活潑,雖然有時也愛玩鬧、耍小性子,但都不是什麼大事,我擺出一個兄長的身份來照顧、教導你。後來你愈發優秀,書院救人,入軍營,破案子,超過了我的預期。甚至今日抓到鐵鍋,将三人從火場救出,不慌亂地安排妥當一切。”
倪初久沒來由地想,狼崽子還能在自己身邊待多久呢?要是能一直待着該有多好啊。
“所以我想,從今日起要把你當成一個大人了。”倪初久長長呼了口氣,他不再如往日喊“雲霁”而是正兒八經連名帶姓地喚他。
“謝謝你今日救我,窦衎。”
窦衎:“……”
“怎麼不說話?被我感動到了?”倪初久直起身子,扭頭來看他,驚詫道:“你哭了?”
窦衎趕緊側過臉:“沒有!你看錯了!我、我臉上是雨水。”
“好好好,我不看你,你别躲了。”倪初久說到做到,還真安靜了下來。
窦衎聞着他身上淡淡的月麟香,心裡也平和了許多。
窦衎感受着懷裡重量,總覺得空落落的——倪初久,真的過于輕了。
“别看了,我隻是骨架小,但是并不代表我瘦。”說開了,倪初久也不客氣,賴在窦衎懷裡,懶洋洋開口。
漠北的黃沙都沒能将他捶打成黝黑強壯的身型,他也沒有辦法啊!
微微側臉,就見窦衎敷衍地點點頭,明顯是不怎麼信服。他反倒着急了,一把扯過窦衎的垂着的手往自己小臂上湊。
大概是瞌睡蟲來了,語氣也帶上了三分的黏膩:“你摸,看看這是不是一手的肉!”
窦衎見他如此激動,竟然還是為了這種皮毛蒜皮的小事。
見他大有你不摸,就是不承認我強壯,就是看不起我,咱倆今晚就不好過的架勢。
擔心他再折騰,傷口又會崩開,窦衎隻好上手輕輕捏了捏。指腹劃過的地方肌如凝脂,卻蘊含着無窮的力量。
此時此刻,窦衎全然忘記自己要給倪初久點顔色看看。他再一次安慰自己,倪初久不能折在這裡,他必須好好活着,等到自己查清楚事情真相,再把命完完整整地交到自己手裡。
窦衎昧著良心稱贊:“嗯,強壯,舉起五頭牛簡直是分分鐘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