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且成親了但還未生育,從未做過母親。但她聽到這少年喊他娘,臉上下雨似的淌滿了淚,心頭就是一酸。
她忽地想起自己的阿娘來。
藥草和皂角香氣糾纏其中的棉襖,略微粗糙卻柔軟的手掌,并不寬大但總是讓人安心、靠上去閉眼就徹底安全的臂膀……雖然記憶随着對方的離開而漸漸模糊,但更多的時候,這些貫穿五感的片段總能在某個不經意間浮現,像是被陽光曬過的棉被,一層又一層将她裹緊,隔絕外界的狂風暴雨。
舒且垂眼,看着貼着自己側臉的、一抖一抖的後腦勺——明明比自己高了一個頭多,怎麼像是一碰就碎呢?
或許他離家太久,或許他母親不在人世。在外的遊子,觸景生情,給他一個肩膀讓他得以喘息,得到片刻安慰和溫暖又為何不可呢?
“年紀不大就出來闖蕩江湖,很累吧?”舒且也伸出雙手,回抱住他,輕輕拍拍對方緊繃的脊背。
“這些年過得很不容易吧?真是辛苦你了,你做得很好。”
環住她的雙手又抱緊了許多。
不知過了多久,窦衎終于哭幹了淚。他咽下嘴裡的苦澀,把沉重的腦袋從舒且肩上移開——才發現對方肩膀浸濕了一大片,深紅布料上全是自己壓出來的褶皺。
“……”怪不好意思的。
對上舒且欣慰又擔憂的眼神,窦衎終于找回一點理智——對啊,他娘現在并不認識他。
重生之後,他并沒有放棄尋找雙親。一開始時他還滿懷期待,想着最壞的結果無非是他們不認識自己。但随着時間推移,一丁點有用的線索都沒出現過——最初的沮喪逐漸累積成難過,某一天變成了疑惑。
窦衎有幾次都已經魔怔了,想着是不是他根本沒有重生,或者這并不是他上輩子待的那個地方。他爹娘——窦韫和舒且這兩人從來就沒存在過。
而他記憶中的江南和邊疆,那些任性的溫暖和美好,或許從頭到尾也隻是一場他一廂情願、自由杜撰的夢罷了……
窦衎不敢繼續往下想。久而久之,他習慣刻意地回避。
直到今日。
他娘比記憶裡更加年輕漂亮。她額頭和雙眼還沒有長出操勞的痕迹,身材也沒有因為生育而走樣,笑起來時兩頰的淺淺梨渦生動又活潑。
這般鮮活的、他不曾見過的意氣風發的阿娘——窦衎不願将眼神從舒且臉上移開片刻。
他懷抱着一點希冀,如同兒時晚睡纏着阿娘講故事那般:“我以後能每日都來找你嗎?”
舒且自然是不知道窦衎身份,卻莫名覺得這少年與自己投緣,自己要是跟窦呆子生了兒子,長成這樣也挺好的。
是以她撫平對方頭頂淩亂的發絲:“記得踩準飯點來,我夫君可是燒得一手好飯,不過可不能吃白食哦。”
提到阿爹,窦衎更是眼神一亮,下意識撒嬌,迫不及待道:“今夜就能去嗎?我可會洗盤子了……”
涼亭裡二人母慈子孝,亭子外,天邊一顆灰色的星星快速朝這頭飛來。仔細看了,才發現那是個輕功了得的人,正是被拖住來遲一步的倪初久。
剛幫一個小姑娘編好辮子,又幫另一個解開;剛修好一小男孩的陀螺,另一個的竹馬又瘸了條腿。好不容易把這幾位找不到家的小祖宗送回家,倪初久再遲鈍也知道是窦衎做的手腳。
擔心窦衎吃虧,他火急火燎地趕到,卻見涼亭裡二人互相依偎——這小騙子居然主動抱着那個對他别有用心的大姐?
這才是他支開自己的原因?
倪初久在亭子外站定,沒有貿然進去,對窦衎道:“你過來。”
他聲音清晰可聞,亭子裡聊得起勁的二人陡然間噤了聲。扒在舒且身上的狼崽子停止搖晃那隻因興奮豎起來的看不見的大尾巴,幽幽轉過來半個身子。
是以倪初久再次得以确認對方并沒有強迫窦衎,是他自己沒骨頭似的貼在人家身上。而窦衎也絕對看清了自己,但他沒動。
還舍不得了?
火氣蹭得一下沖上頭,倪初久壓着憤怒:“豆開心過來!”
“給我滾過來!”
窦衎終是往他這邊跨了一步,倪初久緊皺的眉也随之松動了一些。但下一息窦衎便止住腳步,并沒有像以往那樣回到自己身邊。
他挪那一步隻是為了換一個更加方便的站姿——半張臉留給倪初久,目光卻調轉,看回了舒且。
“你!”
見氣氛不對,舒且開口緩和:“伍老弟,你遲到了,得自罰。”
倪初久冷笑:“你不如問問面前那人,我為何遲來?”
這話裡的夾槍帶棍不能再明顯了,舒且眼神在二人之中流轉,心生一計。
她咧嘴一笑,沒骨頭似地扒上窦衎的肩:“别生氣呀!我夫君姓窦,豆少俠也姓豆,都是一家人,我就不計較了。”
“誰跟你是一家人!”倪初久怒斥。
好生不要臉,如此老套的套近乎,我爹當年追我娘都不會用這麼老掉牙的方式。明明有家室了,為何還出來禍害良家少男?
舒且卻沒當回事,話鋒一轉:“哎?豆少俠可有婚配?”